第一章 风卷怒涛(一)
次日,晨光抚摸着面颊,我正睡眼惺忪、半梦半醒,忽的,娘亲的声音传入耳中:“霄儿,用早食了。”
清冷空灵而宛若天籁的声音让我睡意全无,赶紧起床胡乱抹了把脸,出了房间。
此时太阳已至半空,娘亲一袭白衣,静立在庭院中。
身旁不远处是大理石制的桌椅,桌面上摆着早食,而洛乘云已然坐在石凳上,吃着早餐。
我顿时面色一沉,没想到一时贪睡,竟让此人有了单独接触娘亲的机会,这会儿他看起来老实巴交,乖乖低头,但谁知他之前有没有小动作。
我沉着脸坐到了洛乘云对面,重重地顿了一下瓷碗,吃起白粥来。
洛乘云倒是沉得住气,没什么反应。
但娘亲却是出言训斥:“一惊一乍的,好好用食。”
我如同耗子见了猫,身子一缩,只得苦着脸应了一声是,乖乖喝粥。
我立刻反应过来,原来是昨日吕千总曾说过的赏银,而且听声音来判断,叫门的此人,应是昨日的何伍长。
我连忙向娘亲禀告一声,得了应允,跑出庭院的垂花门,却见大门敞开着,何伍长站立不动。
“何伍长,为何不进来?”我走上台阶,略带疑惑地询问。
何伍长正色道:“副都尉有令,未持上峰谕令,不得擅闯民宅。”
原来如此,何伍长一副不敢稍越雷池的模样,看来此地军纪倒是严明。
“那何伍长进来坐坐?”
“不了,送完赏银,我还要回去复命。”何伍长摇头拒绝,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锦囊袋,上面绣着“赏”字,以及两份文书,齐齐递了给我。
我接过沉甸甸的锦囊以及文书,疑问地问道:“这文书是何意?”
“一份是嘉奖令,一份是知情书,请柳公子在知情书上签字画押。”何伍长又从怀里掏出了印泥。
“原来如此。”
准备如此周到,我倒也没什么怨言,手沾印泥,略微看了下知情书的内容并无问题,便在文尾处的空白按下了大拇指的手印。
“柳公子请轻点赏银数目,若无差错,我这就回去复命了。”
我掂了掂锦囊,并不在意些许银钱:“没问题。”
“好,本伍告辞!”
何伍长将知情书折叠塞入怀中,便要告辞,此时却听一声挽留:“军爷请留步!”
正是洛乘云,从垂花门小跑过来。
何伍长驻足回首,皱眉问道:“你唤我有何事?莫非是与山匪有关?”
洛乘云扶着门框,调整了一下气息,说道:“不是山匪,在下想向军爷打听一个人。”
此时我也会意过来,洛乘云是想打听他父亲的事情,洛正则此前乃是护送军械粮饷而来,军伍中人应当知情才是。
何伍长眉头松开:“不是?也罢,反正也耽误不了多少工夫,你想问谁?”
“多谢军爷,前几日应有一人名叫……洛正则,护送军械粮饷而来,我想知道他现在何处?”
洛乘云忸忸怩怩地说完,带着希冀翘首期盼,何伍长低头思考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洛正则?本伍想想——哦,原来是他,五月十一他随队到此,本应在交接清点之后,也就是十五日返回,不过他十三日好像接到了家书,于十四日便提前回去了,途中遇到了黑云寨截杀,不幸身陨。三天前,与他同行的人为他扶灵上路,算到今日,行程应过半了。”
没想到,何伍长前半段还是平平无奇,而后竟说出这等噩耗来,算算时间,那天路上撞见的送灵车,很有可能便是载着洛乘云父亲的灵柩。
想通了此中关窍,我也是心下暗叹,瞥了一眼洛乘云,他已是面色煞白,嘴唇颤抖,双目无神,喃喃道:“不可能……”
何伍长一见他这副神情,愕然问道:“他没事吧?”
洛乘云已沉浸在巨大的噩耗中,我只能回答:“唉,希望没事……何伍长,多谢你了,请回去复命吧。”
何伍长看了两眼万念俱灰的洛乘云,还是下了台阶,骑马离开了。
洛乘云连续遭逢噩耗,纵然是对他抱有成见,我也做不到在此时落井下石:生母在自己回府时已然身陨十数年,生父成了仅存的希望,却不想又惊闻噩耗,父亲竟被山匪杀死,短短数十天,亲近之人竟是接二连三离世而去。
我正不知如何安慰他,洛乘云却喃喃自语、踉踉跄跄、失魂落魄地往苑子里去了。
我低叹一声,跟了进去。
洛乘云跌跌撞撞地进了庭院,娘亲此时不再神游太虚,若有若无地注视着跌跌撞撞的洛家幼子。
见此情景,我心知以娘亲的不世神功,方才苑门的对话应是巨细靡遗地尽收耳中——娘亲对洛乘云自不会多加关注,但我这个儿子还是十分上心的。
“不可能……”
洛乘云口中呢喃着,朝着娘亲走近。
我眉头紧皱,难道他竟被生父噩耗打击得神智尽失,想要冒犯娘亲?
虽然娘亲武功盖世,洛乘云肉体凡胎,但我不得不防。
于是我凝神留意,缓缓靠近些许,距离洛乘云约十几步。
慢慢地,洛乘云距离娘亲只有十步的距离了,他停止了呢喃,眼神一凝,双腿发力,猛然疾奔,竟是朝着坚硬无比的石桌撞去!
死志已生的他此刻再无牵挂,毅然选择了轻生,意欲触石而死!
正当洛乘云拼尽全力冲刺、头颅仅离坚钝石桌边缘数寸之际,娘亲喟然一叹:“这是何苦呢?”
只见长袖一挥,势若奔雷的洛乘云再难寸进,即使他紧咬牙关、青筋满面也难动一丝一毫。
我深知娘亲不会放任洛乘云自尽自戕,虽然此时我也不忍看他身死,但见此情景还是有些心情复杂。
娘亲白衣飘飘,长袖复归身侧,洛乘云仿佛身受巨力一般,翻了半圈,而奇异落地,背靠石凳而坐,再无动作。
此时洛乘云瘫坐在地,浑身颤抖挣扎而无法动弹,想必是娘亲以元炁制住了他的行动。
但洛乘云却还有开口说话的余力,他眼仁上扬,盯着我,用尽力气、断断续续道:“柳……柳穹,杀了我……你不是很想杀了我吗……快……”
以儒林礼法、世故人情而言,当他人取了字,若你与其并非深交便不可直呼其名,否则就是极大的冒犯——个人的姓名仅能父母、挚友等亲近之人直呼,或者用于正式庄严的场合,泛泛之交、点头之交乃至父母亲族,平日里皆当以字代名而称呼他人。
此际洛乘云直呼我名,毫无疑问乃是为了激怒我以求一死,但我并非如此心狠手辣、嗜血无情之人,无论是双手还是含章剑,我都不想染上鲜血。
我杀戒未开,面对蟊贼犹难下手,更何况还是面对洛乘云此等命途多舛之人,我与他虽有嫌隙,但经娘亲劝解,已非当日你死我活的地步,叫我如何痛下杀手呢?
我只得摇头叹气,安慰宽释的话却也难于出口。
洛乘云见状,又将目光投向了娘亲,绝望地哀求道:“仙子……放开我……让我去死。”
悲天悯人的娘亲劝解道:“大丈夫岂能轻生求死?你尚有其他……”
“我的母亲死了……如今父亲也死了,我活着又什么意义?”
洛乘云眼泪涟涟,毫无求生之志。
“正因如此,身为人子,当思为父报仇雪恨。”
娘亲这是想用仇恨激起他的求生欲。
“呵呵……杀死父亲的,是黑云寨,连官兵士卒都奈何不得……叫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如何报仇?”
娘亲再次蹙眉道:“那苍榆洛府的大夫人和大公子呢?你不想想他们?”
“大娘和大哥……”洛乘云眼中泛起微光,但很快又湮灭,“虽然他们热情待我,但我却难以敞开心扉……说到底,终究只有名分罢了……”
我不禁摇头暗叹,没想到他的死志竟已然深至如此地步,一时之间恐怕难以挽回了。
娘亲一时也未能想出说辞来,若非洛乘云浑身乏力,连说句话都要憋足半天的力气,恐怕早已选择咬舌自尽、自绝于人世。
一时间场面陷入了寂静,只余洛乘云低沉的呼吸声。
忽然,娘亲莫名其妙地瞟来一眼,轻叹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这世上难道就没有你留恋的东西了吗?”
洛乘云惨笑一声,万念俱灰道:“……没有。”
“权力?……武功?……财富?”
娘亲一一列举,洛乘云皆是面如死灰地摇头,最终她樱唇轻启,说出了一个词:“美色呢?”
美色?!
我心中大惊,娘亲为何要提及此事?
连日来洛乘云虽已安分守己,但我敢肯定他心中对娘亲的非分之想并未根绝,娘亲也应该对他的觊觎心知肚明才是,此时提起无异于不打自招。
“也……”果然,洛乘云正欲摇头,却忽然定住,眼里闪烁着一丝希冀,点燃了他的生命之火,他嗫嚅着道,白皙俊美的脸上泛起一股纠结与羞涩:“……有的,但不是贪图美色……”
先承认再否认,岂非掩耳盗铃吗?
我隐约明白娘亲是想借此激发他的求生欲,他的意图已是不言自明,他那副模样已然叫我怒火中烧,我绝然无法忍受。
虽然我怜悯你可悲的遭遇,但这并不代表我就允许你对娘亲冒犯亵渎,既然你想死,那我就成全你好了。
我右手置于含章剑剑柄上,正欲拔剑赐他一死,却忽然浑身动弹不得,仿佛陷入泥淖沼泽一般,无处使劲,无处发力。
娘亲?!
为何?!
此时此刻,我哪里还不明白,这般怪异诡谲的遭遇,除了武艺超凡的娘亲,还有谁能为之?
我向娘亲投去了愤然而质问的目光,娘亲必然感应到了,但她却并未稍加解释,无动于衷,依然选择挽救洛乘云如风中残烛的求生意志:“无论你是否贪图他人美色,你若死了,便再无机会。”
“可是,可是……我活着就能、就能……有机会吗?”
洛乘云眼中光芒忽明忽暗,俊美白皙的脸庞上有一股若隐若现的生机。
“不试试,你又怎知没有机会?”
娘亲的天籁仿佛在鼓励、助长他的亵渎之念,犹豫了一霎,又开口道:“更何况,我……”
不!不要说!
如果之前只是云山雾罩的打机锋,娘亲还留有余地,那么“我”字出现,便再无回转余地,我再不能视若无睹!
我紧咬牙关,丹田里的元炁疯狂涌出,虽说无法破体化形的元炁无济于事,只能增强肢体的力量,却也足以让我缓缓拔出剑身!
“唉。”娘亲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也不见她如何动作,便教我周身的泥淖化为铜墙铁壁,任凭元炁在四肢百骸中翻涌奔腾,也再难有一丝一毫动弹。
我忽然陷入了比洛乘云更加绝望的境地——他已然失去了素未谋面的双亲,我尚且还拥有的母亲却以无上武功将我困住,只为以自己名节来拯救他——四肢百骸内的元炁可以轻易地将我心脏震碎、将我五脏化为齑粉,但我还有无尽的悲愤,我要质问我的母亲,为何如此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
在洛乘云希冀而好奇的目光中,娘亲还是以第一人称说出了一句话:“我生平最讨厌便是自寻短见之人,全然放弃了一切的希望,是天底下最愚蠢的人。”
洛乘云几乎要傻笑起来了,一股勃勃地生机从他双目中爆发,痴痴地看着娘亲绝美仙颜,说道:“仙子,我不会寻死了……”
但我体内的生机却瞬间被抽干了,仿佛久旱的沙漠、干涸的河床、竭水的枯井,勿需娘亲的神神功,身体与元炁归于平静,眼睑低垂,愤怒而冷静地等待着事态发展。
“你先休息吧。”娘亲叹息着说了一句,玉手一挥,一股磅礴元炁涌入洛乘云的体内,他眼中睡意袭来,望着娘亲的头颅缓缓低下,身体渐渐放松,安详地睡着了。
“唉。”
见洛乘云沉沉睡去,娘亲长叹一声,这才将眼光投向了我。
我周身的压力顿时化为乌有,身体再次听从我的指挥和支配,但我却久久未动。
“霄儿……”
比太阳从西边升起还稀罕的事情发生了,娘亲的语气竟略带歉意。
若在从前,我必会为此而受宠若惊,正如儒家圣人所说的那般,“子为父隐”,我对待娘亲亦如是;但此时此刻,我的内心冰冷如铁,却又燃烧着灼炽的愤怒。
道歉?为谁道歉?为了她将我困住而道歉吗?还是为了洛乘云而道歉?
我惨笑一声,绝望地看向娘亲:“呵呵,母亲大人,孩儿方才差点做了你‘生平最讨厌的人’。”
“霄儿,你冷静一点。”娘亲试探性地朝我踏出一步,“你听娘解释……”
我语带讥讽地说道:“解释?不用解释,孩儿明白母亲大人的宅心仁厚,不就是为了救他一命嘛。”
“霄儿,你明白就好……”
但娘亲不知是听不出来还是不愿点明,竟似乎松了一口气。
“但救人犯得着玷污自己的名节吗?!”
我生平第一次对着娘亲声嘶力竭地怒吼,眼中却溢满了泪水。
“霄儿,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名节对娘来说无关紧要……”
娘亲果然生性高洁,超脱于俗世之上,悲天悯人,置之如身外之物。
但这份高风亮节却教我的怒气更加狂涨:“但是对我来说至关重要!”
听了此话,娘亲似乎有些哭笑不得:“娘都无所谓,怎么对你又至关重要了……”
“这关乎着我是谁的儿子!关乎着谁是我的母亲!”我低吼着,任由眼泪掉在尘埃里,“你这样随意抛弃,置我于何地?!又置父亲于何地?!”
似乎没想到我会将父亲搬出来说项,娘亲一时间怅然若失,旋即又苦笑道:“倘若你父亲在世,恐怕也不会反对……”
“你怎么知道?!此时此刻,你又没问过他!”怒火燃烧着脆弱理智,我不顾一切地嘶吼,“还是说你和媛媛一样是个以貌取人的庸俗女人,你也被他的外貌吸引了!”
“柳子霄,我可是你的母亲!”娘亲美目霎凝,仙颜布上了一层寒霜,的语气陡然变得严肃生冷。
“哈!母亲?”我心冷如冰,怒极反笑,却又涕泗横流,也许极为滑稽可笑,“为了一个外人,用盖世神功将儿子困住不得动弹的母亲?为了一个外人,和儿子争执的母亲?!十多年来,从未夸奖过儿子一次的母亲?!十多年来从未对儿子笑过一次的母亲?!十多年来,从未给儿子做过一次饭的母亲?!”
十余年里逆来顺受的我,将对母亲的诸般期待与所遭受的冷遇化为了一连串的惊涛骇浪,将娘亲问得哑口无言,那副玄冰傲雪般千年不化的旷世仙容第一次出现了局促的神色,竟是张口无言。
见母亲答不出话来,我更加失望,阴阳怪气地说道:“呵呵,孩儿能够拥有您这样的母亲大人,真可谓是‘三生有幸’啊。”
听了如此讥讽辛辣的话语,娘亲面色一凝,严肃而坚决道:“柳子霄,此番事态,事急从权,我一时间无法向你解释,改日……”
娘亲做事向来一意孤行、不可违逆,我失望地摆手,打断了娘亲的话,反唇相讥:“母亲大人做事,何须向人解释?何曾向人解释?要不干脆连我这个儿子也不要了,免得您再费心思考编排该如何解释。”
“柳子霄,你……”
愤怒第一次扭曲了娘亲倾城绝美的面容,那紧锁的眉头,圆睁的桃花眼,无一不在诉说着谪凡仙子出离而幽冷的怒火。
但那怒容转瞬即逝,换上了一副更凝重的神色,一袭白衣如魅影般瞬移到我面前,伸手将我拦在身后:“霄儿小心,有强敌来袭。”
我正以为不过是娘亲转移话题的拙劣伎俩,却从这句话中真切地听出了她的严阵以待、全力以赴,以及一丝忐忑不安。
不安?当世谁能让功至化境、武至巅峰的娘亲不安?
除非与娘亲同样是绝世高手!
这个念头恰如闪电一般撕裂我的脑海,未及反应,庭院中便出现了一道人影,我甚至未能看清他的轨迹,仿佛凭空出现的鬼魅!
我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再也顾不上勃发的怒火,化为无尽的担忧。
来人一袭渚青长袍,峨冠博带,蒙着面巾,苍眉烁目,额生横纹,鬓边几缕白发,诉说着他的年纪已然不小。
来人距离我和娘亲二十来步的距离,负手而立,闲庭信步,声音略显沧桑却如洪钟大吕,缓缓说道:“谢仙子,一别二十年,重逢时却已成人母,时光荏苒啊……”
他一副物是人非的缅怀模样,几乎让我怀疑是娘亲的旧识。
“我从未见过你,但……若我所料不差,阁下便是二十年前江湖上称‘羽玄魔君’的水天教教主吧?”
娘亲目不转睛地盯着来人,缓缓摇头,沉声道出他的来历。
第二章 风卷怒涛(二)
水天教教主?羽玄魔君?
从娘亲的谨慎严肃来看,他应当与娘亲一样同为绝世高手,没想到水天教教主竟有如此高手坐镇,那为何当年会功亏一篑呢?
他蒙脸而来,口称重逢,但娘亲却说素未谋面,他当年很有可能是在暗中窥视,但与娘亲打过照面,武者的五感最为灵敏,害怕身份暴露才出此下策。
“哦,我那孽徒便是这般与你谈论本座的么?”
羽玄魔君眉头一挑。
娘亲细眉微蹙,并未正面回答,反而冷冰冰地问道:“阁下来此有何贵干?”
“当世间故人凋零,本座不过想与仙子叙叙旧罢了,何必如此针锋相对呢?”语毕,羽玄魔君似乎颇为惋惜地叹了一口气。
“哼,蒙首覆面,藏头露尾,谁人与你是旧识?”娘亲冷哼一声,“若真想叙旧,便摘下你的面巾”
青衣老者呵呵一笑道:“与仙子坦诚相待,本座固所愿也,只是仙子为擒风卫办事,本座的身份还不可暴露。”
“仙子不与本座叙旧无妨,但本座还可以与那孽徒的、呃……”
羽玄魔君一语未毕,娘亲霍然转身,周身泛起一股彻骨严寒,浩瀚的冰雪元炁有若实质,翻腾着直奔青衣人而去!
羽玄魔君不得不将剩下的半截话咽下,眉头紧锁,身前升起一道若有若无的清气壁障,袅若风烟,却能将娘亲的元炁挡住!
两人正以元炁相持对峙,异象渐生,但我却受到了极大的压力,仿佛周遭的天地布满了锁链与桎梏,彻骨严寒压迫着我的身躯,令我动辄得咎。
耳中忽然传来娘亲的密音:“霄儿,护住心脉,寻机退开!”
虽然我与娘亲在洛乘云一事上生了隔阂,但此际娘亲正在与外敌生死相争,一切须以大局为重,我自然不会过于任性,拖娘亲的后腿。
我赶忙调集周身的元炁,牢牢护住心脉,恰在此时,那彻骨的严寒一顿,浑身忽得轻松。我心知这是娘亲为我放开一瞬的元炁威压,当机立断,迅速退后了十余步。
对阵旗鼓相当的敌手,临阵分神不说,还自敛元炁,实乃大忌,很容易被人趁虚而入。
我紧张地盯着二人,生怕娘亲因此而落入下风,但羽玄魔君却并未得寸进尺,那道清气殊无异动,只堪堪地挡住了薄雾似的冰雪元炁。
这机会虽然转瞬即逝,但以羽玄魔君同样旷古难逢的武道修为,没道理会失之交臂啊?
我瞬间有些迷惑,但不管怎么说,他没有趁机发难,总归是好的,否则娘亲恐将陷入困境。
身登武道极境之人,自古难逢,更何况是如今凋敝衰败的武林。
但此时此刻,边陲县城的一间陈旧苑子里,堪称旷古绝今的二人正以肉体凡胎难以想象的神乎其技生死相争。
武者以招式拳脚互相攻伐,即使力有不逮也有脱身的余裕;以刀枪剑戟交锋鏖战,哪怕身披数创,只需要害无碍,仍有苟全性命之能为;但元炁不同,此等由气机采练而成的能量,与身俱在、与命相连,一旦两人的气机牵引、元炁争极,不到一方油尽灯枯便几乎无法停止,几乎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除非两方同时收去元炁方可安然无恙,当然这是对一般武者而言,元炁无法破体,一旦拼上了内力,便无可脱身,似娘亲、羽玄魔君这等绝世高手,是否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手段、足以安然退却,尚在未定之天。
但我自然不会将希望寄托在不甚明了的事情上,只能祈祷娘亲可以力压羽玄魔君,双方皆以浩瀚磅礴的元炁针锋相对,无论是谁力有不逮或者身败气竭,都不可能好受,甚至很难全身而退。
二人在庭院中对峙争锋,已然显现了莫名异象:娘亲这一侧严寒彻骨,空中凝出了片片雪花,翻飞乱舞,俨然如同寒冬腊月里天降瑞雪,地面上冰霜的冰霜已然蔓延至我的脚下;而羽玄魔君那方,清气蒸腾,元息氤氲,仿若淡淡气旋围绕着他。
两方磅礴的元炁碰撞、摩擦,在二人中央产生了一道若有若无的界限,划分了大相径庭的两方世界。
我一瞥,看见了还在梦乡里的洛乘云,娘亲无暇顾及,冰霜已然快蔓延至他脚上了,倘若我不施以援手,恐怕即将被彻骨严寒所伤甚至所杀。
大敌当前,娘亲为护我周全甘愿露出致命的破绽,而对洛乘云则生死难顾,这总算让我心中好受一些。
毕竟是娘亲要救的人。
我长叹一声,将洛乘云扛起,快步退到西厢,将他放在走廊上依靠着墙壁和柱子,赶紧回身紧盯战场。
此时娘亲与羽玄魔君的对拼已然到了关键时刻,飞雪飘舞间,娘亲的青丝白袍均是猎猎作响,氤氲清气里羽玄魔君的青袍面巾也在上下翻滚,冰雪与清气互不相让,彼此推拒。
“困于葛藟,动悔有悔。”
忽而羽玄魔君长吟出声,场中异变陡生。
正在拉锯的氤氲清气与冰雪元炁轰然散开,霎时间漫天冰雪扑面而来,氤氲清气化去形迹。
我正欲抬手防护,那晶莹的冰雪忽然消散于无形,如泥牛入海,再放眼望去,冰消雪融,大地霜除,仿佛方才的异象不过是南柯一梦。
庭院中烟尘伏地而向四方散开,一袭白衣与青袍仍然岿然对立,二人神色皆是如常,仿佛并未受伤受损。
羽玄魔君抚了抚面巾,喟然叹道:“本座不说便是,仙子何至于此呢?”
“我再问一遍,恶客临门,所为何事?”
见娘亲面容冷峻,身形傲立,语气无常,我总算放下心来,却并未出言拖累。
“呵呵,也罢,本座就开门见山,本座知道仙子为何来此,但请仙子将事情查明,还我水天教一个清白。”
羽玄魔君语出惊人,竟然要求娘亲还他水天教一个清白,如此说来,他不承认屠村之事是他们所为了?
可为何水天教不自己去调查……
思及此处,我不禁莞尔,暗骂自己太蠢,纵然水天教能查到真相,官府也好军队也罢,却不可能采信——无他,只因水天教已被打上魔教的烙印,百口莫辩。
娘亲自然没我这么涉世未深,蹙眉淡然道:“水天教手眼通天,你们连蛛丝马迹也没调查出来吗?”
“不瞒仙子,血案现场地处边陲,本教也是鞭长莫及,栽赃陷害一事的内情,本座一无所知。”羽玄魔君缓缓摇头,自承不知。
娘亲淡然拂袖,再次下了逐客令:“既如此,魔君请回吧,此事我自会查明,但无论是水天教还是其他人犯下滔天罪恶,我绝不会姑息。”
“那是自然,果真是教众擅自妄为,不劳仙子动手,本座亲自毙了他们。”
霎时间,那袭青袍消失不见,仿佛蒸发于天日下的鬼魅,只余一句告别:“龙行万里开天路,鹤去十州一点尘。”
俳句颇有气势,我却听出言外之意,你们在明而我在暗中,勿需枉费心机。
论规模,楚阳县城比百岁城还要小上半成,但羽玄魔君既有不世轻功,我等又不知其面貌特征,若想揪他出来,无异于痴人说梦、大海捞针。
我正为羽玄魔君离去而松了一口气,但娘亲忽然娇躯一颤,抬手至面,似乎吐血了!
第三章 风卷怒涛(三)
“娘亲!”我快步奔了过去,口中焦急地呼唤。
正所谓母子连心,我全然忘记了方才母子间的龃龉冲突,牵挂着娘亲的伤势,一颗心仿佛被紧紧攥住。
我跑到娘亲面前,果然见到娘亲的嘴角溢出了一丝殷红鲜血,玉面仙颜染上了一丝煞白,我心痛万分却又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做。
娘亲以玉手抹去嘴角鲜血,强笑道:“娘没事,霄儿不用担心。”
自我记事起,还是第一次见娘亲受伤,不由得心疼地问道:“娘亲,怎么会这样?”
“娘与羽玄魔君元炁相接,他以秘术强行中断,我们二人都受了巨力反噬。”娘亲几个深呼吸,运气稍微调息,才似乎恢复如常,“霄儿,娘需要静修调息一个时辰,否则有损功体。”
“嗯。”
我使劲地点点头,本想开口询问羽玄魔君是否会去而复返,但他与娘亲应当同样受伤不轻。
此时此刻,我身为一个男子,应当中流砥柱。
“嗯。”
我虽然决定了要独当一面,但还是微微松了一口气,毕竟方才两位绝世高手的交手场面实在太过震撼骇人、太过匪夷所思。
“霄儿,其他的事稍后在说。”娘亲转身向东厢而去,忽又扔下一句,“将他好生安置。”
我默默点头。
娘亲的两句话含义不言自明,第一句自然是指母子二人争吵一事,本已面临母子决绝的关头,但羽玄魔君却忽然来犯,还与娘亲两败俱伤,我自是不能再任性;第二句则是指洛乘云。
我心情复杂地走向走廊上躺着的洛乘云。
此时他为娘亲的冰雪元炁所安抚而深眠,以我含章剑吹毛短发的锋利,若是一剑封喉,他连痛苦都不会有。
但我最终叹了一口气,收敛了杀机,我心中明白,他虽是我们母子二人龃龉的起因,但症结却不在他身上,而是娘亲。
娘亲想要挽回他的死志,我虽然不甚乐意但也不会阻拦,毕竟人命关天,他的命途多舛也叫我生出恻隐之心。
关键在于娘亲所用的方法,这才是令我出离愤怒的根本原因。
我将洛乘云扛进了他所居住房间里,轻轻放在了床榻上,任由他四肢乱摆,便转身离去。
我又不是婢女奴仆,不必伺候他舒服睡觉。
这么想着,我出了房间,心中萦绕的是与娘亲的冲突,我要静静思考,参透为何我会对娘亲的举动如此敏感、愤怒。
正当我向石墩石桌走了十几步的时候,眼前突然一花,一抹青色人影遽然出现在庭院里,仿佛是从地府冥界里钻出来的鬼魂一般。
竟是去而复返的羽玄魔君!
糟了!
娘亲静修调息,心神收摄,无法得知外界情况,而凭我的微末伎俩绝非他的对手。
我运起元炁,正要放声呼喊,羽玄魔君眼睛一眯,流露出些许笑意,身形一闪,一只略显苍老的大手鬼魅般攀上了我的后颈——电光火石间,羽玄魔君已然瞬身至我身旁!
一股磅礴无匹、刚猛无俦的元炁钻入了我的身体,我瞬间感觉全身气机、元炁被压制,仿佛在紧密啮合的器械间插入了坚不可摧的硬物。
后颈乃是躯干与头脑连接之所,同样为人体要害,劲力催吐之下,轻则如吴老六那般不省人事,重则魂飞魄散。
此际要害落于人手,一股寒意自我心中升起。
但我心中所想的并非死生之事,而是涌起了对娘亲的不舍与歉意。
娘亲,孩儿不孝,要先走一步了,没想到死前给娘亲留下的回忆,竟然是激烈的争执……
娘亲,孩儿恐怕在劫难逃,没想到竟应了那句怒言,您就当我不曾存在过,这样就不必伤心了……
想到此处,我心中苦涩,一滴眼泪滑落,闭目待死。
但奇怪的是,羽玄魔君却并未痛下杀手,仅仅制住我的气机与元炁便没什么动作,见我这番模样,反而又气又笑道:“你小子一副引颈就戮的样子,胡思乱想些什么呢?放心吧,老夫不会伤你的,只需要你乖乖跟老夫走一趟。”
虽然他话语听起来像是在征求我的意见,但实则不容我置喙。
只听羽玄魔君深吸一口气,眼前景象骤然破碎,如奔雷迅电、浮光掠影,身畔疾风呼啸。
突如其来的奇绝之速,带来了强烈的不适,几乎让我无法睁开双目!
这简直就是世间极速!
我勉强睁开眼睛,目力与反应却根本无从知道他的行经路线;功体被元炁被制,我也无法感知到他到底是如何轻身瞬步。
除了两次起落——应当是——我能明显感知到,其余的画面就像一塌糊涂的染料一般,全然分不清。
强烈的不适让我无法思考,但这般极速行进也并未持续多久,风驰电掣般的画面便骤然停滞,我猝然向前扑去,幸好身体被羽玄魔君元炁一带一吸,方才稳住身形,但随即一股反胃感涌上心头,教我头晕眼花,差点呕吐出来。
“唔……”
我躬身捂嘴,赶忙调运元炁,游遍四肢百骸,平抚心神。
羽玄魔君已然从我后颈离开,但以他当世无敌的神速,哪怕放任我先奔出数里之地,也不可能逃出生天。
以我的微末武功,断然无法自这等绝世高手掌控中逃脱,这是不争的事实,我也不作妄想。
他说不会伤我,这让我心中稍定,但心中戒备仍未完全放下——羽玄魔君不惜根基受损、功体存罅,也要将我擒走,图谋定然非同小可。
他虽自称不会加害于我,却并未说过不会以我筹码为胁迫娘亲就范,让娘亲乖乖为水天教洗脱罪名。
适才娘亲与我大吵一架、争执不下的场景历历在目,母子间的龃龉未消,但倘若世上还有什么东西称得上是娘亲的弱点、软肋,那恐怕也只有我这个儿子了——这点我毫不怀疑。
思虑至此,我已平复了头晕眼花的呕吐感,方才有空打量所处之地。
庭院中一座三足两耳的高大青铜鼎巍然镇守中央,北面是三清阁、四御殿,门户大开,灯火点点,神像依稀可见。
而我所处的正是东面客堂前方,对面也是同样形制的客房,二者都是门户大开,陈旧的木椅与席床一眼可见,但并无香客。
我心下了然,这是一座道观,背靠山林,却不知为何略显萧瑟破败,年头古旧,漆剥色老。
“谶厉道兄,速救愚弟!”
此时此刻,羽玄魔君额发冷汗,手捂胸口,朝着客堂里求救,声音看似平静,却压抑着颤抖。
“来了来了。”
客堂大门,一位头戴玄冠的羽士踏步而出,鹤发童颜,精神矍铄,仙风道骨,赫然一副得道之士的模样。
我心中暗凛,想必他就是羽玄魔君口中的谶厉道长了。
来人面容清瘦,气质沧桑,目光昭昭,绕着羽玄魔君踱步,上下打量一番道:“嚯——可以啊,先与人以元炁对拼,受了反噬之后不思静养调息,反而强提元气、强运功体,真是不爱惜你这残躯和武功。”
谶厉道长口中不留情面,但略显老态的右手萦绕着淡青色的奇异元炁,贴在了羽玄魔君的胸口,钻入了他的身体。
羽玄魔君的脸色这才缓缓恢复正常,道:“若非有道兄在此,愚弟也不会如此拼命,只因此事关乎我那孽徒。”
听了二人的一番身临其境般的诊断与问答,我才知羽玄魔君为何胆敢以身犯险、不顾功体,便是因为有这谶厉道长在此,足可以为他解决后顾之忧,而非他比娘亲修为更高、武功更强。
“现下只是梳理了你紊乱的内息,撑不了不久,若想根治,跟我进来吧。”谶厉道长收回元炁,拂袖进了客堂。
羽玄魔君点头示意,转身对我道:“若老夫所料不错,你当姓柳。柳小子,现下老夫需要调理功体,你且自便,稍后老夫再来与你谈谈你生身父亲的事情。”
说完,他饶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进了客堂。
我深陷羽玄魔君之手,本就是插翅难逃,此时更从他口中得知,他似是熟知我的父亲,这更让我绝了逃跑的念头。
这是天仙化人的娘亲禁绝我提起的事情,对我来说,父亲至今仍是云山雾罩、朦胧无念。
水天教教主、以身饲魔、孽徒等线索此刻如同百川归海般汇集起来,我脑海中划过了一个念头,难道……
算了,我摇摇头,今日之内便可得知答案,此时无需妄加猜测。
我必须听听羽玄魔君的说法——纵然不可轻信,却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很快,我便决定了留在此处。
只是不知谶厉道长需要为他调理多久,若是耗时过长,娘亲自静修中醒来会不会焦急地到处找我呢?
我叹了一口气,想到娘亲,比起担忧她会否因我失去分寸,更加横亘在我心头的却是今日我与娘亲的龃龉、冲突,以及一个疯狂生长的扪心自问:为何我会对娘亲不惜名节挽救他人死志的行为愤怒异常?
第四章 风卷怒涛(四)
凭心而论,我并非无情之人,对于洛乘云的悲惨遭遇,自不是无动于衷,甚至动了恻隐之心,倘若有办法可以打消他轻生的念头,我也乐见其成。
但娘亲以自己的名节为代价而行此事,则不在我能接受的范围之内。
我知道,娘亲别无他法,此举只是权宜之计,即便给洛乘云以微渺的希望,事后未必便会给他机会追求自己,甚至连虚与委蛇都不会施舍,哪怕他俊美无比——需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洛乘云今日死志坚决,只因接二连三的噩耗太过突然,他一时不能接受;但教近几日他求生全身,之后便很难再鼓起勇气自寻死路。
以娘亲的忠贞不渝,我丝毫不相信她是对洛乘云动了凡心或者寂寞难耐——十余年来娘亲隐居葳蕤谷中,与我形影不离,一心养育我,从不见她有过不耐或者厌烦,父亲以及我对娘亲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我就是无法接受她牺牲名节。
娘亲的权宜之计,让洛乘云燃起了摘取天上明星的希望——哪怕我明知娘亲给予他的希望只是虚幻缥缈的水中月、镜中花——让他心中的非分之想再次萌芽,谁知道他在心中如何亵渎高冷的娘亲!谁知他会不会幻想用《御女宝典》中的花样来淫辱玷污娘亲丰腴风韵的胴体娇躯!
一想到此处,我便怒火中烧,恨不能生啖其肉、渴饮其血。
诚然,这种感情从伦理上来说,有些超常越界:其一,以我儿子的身份,不应对娘亲的行为置喙,纵然她曾教导我过儒家的三纲五常、三从四德,但她并不拘泥于此;其二,娘亲是一个独立且坚定的女子,无论是对我的教导养育还是对自己的决定,她一旦下了决心就不会回转,今日哪怕被我挤兑讥讽得哑口无言她也未移其志便可见一斑;其三父亲既已不在人世,也无世家大族的门风家规的约束,娘亲便是自由之身,她愿意将自己托付给谁都无人能说她半句不是,更何况仅仅是略微牺牲无形无质的名节。
事实上,自儒家圣人周游列国、布道天下起,此后诸王朝多是奉行儒家的思想准则——除了以法家思想为准绳的白虎王朝——然而虽有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的约束,却从未有哪朝哪代禁止过再婚再嫁——只有家风死板、家规森严的高门大院、世家大族视之为丑闻孽风,其余皆不以此为虑。
就比如被我当成半个家人的牛婶,先后服侍过两任丈夫,育有三子一女——大牛便是先夫遗子——而她的四位儿女与两任夫家的亲戚并未彼此敌视。
凡此种种,皆可为寡母再嫁或再寻情人背书,有道是“搭桥顺母意,杀僧报父仇”,我身为人子,却妄图以自身的意志阻止任何可能的行为、掐灭微弱的火苗,哪怕仅止于为救生命而事急从权的名节牺牲。
但我心中通透无比,我并非是想为素未谋面的父亲守住娘亲作为妻子的身份,而是想要为自己守住娘亲作为母亲的身份!
娘亲在我心目中的重要性无可比拟,十余年的朝夕相处,失去了父亲的我,娘亲便成了唯一的支柱与羁绊,倘若失去了娘亲,我简直无法想象该如何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与娘亲相比,世间万物都不值一提。
但这是我在未出谷前未曾意识到的,因为在谷中形影不离的岁月,教我从未想到过、预料过、体验过失去娘亲的可能性,因为十几年的母子相依为命、朝夕相处,让我对娘亲的存在、陪伴习以为常、理所当然。
直到出了葳蕤谷,才惊觉世上男子无一不被娘亲绝世美貌所倾倒,无一不对娘亲心存非分之想,无一不对娘亲垂涎觊觎,无一不妄想着将娘亲从我身边夺走、变为自己的禁脔!
如此恶念,让我极为排斥与敌视,让我不惜扭曲、对抗娘亲的意志。
我为何会如此敏感,仿佛被侵犯了领地的凶恶野兽?
我明明受着礼教的束缚,对娘亲只有敬畏孝顺,却为何还要保留对娘亲无穷的占有欲,为何无法熟视无睹,为何无法放任自流,为何无法作壁上观,为何无法弃若敝履……
那个答案,已然浮现在脑海中,蹿到喉咙,呼之欲出。
我摇了摇头,终究是无法欺骗自己。
究其原因,毫无疑问,是因为我深爱着娘亲。
尽管娘亲平日里冷若冰霜,尽管娘亲很少对我展现温柔,尽管娘亲十指不沾阳春水,尽管娘亲从未为我烹食调羹,但我仍然深爱着娘亲,虽然我与娘亲相处时保持着距离、少言寡语,但无碍于这份深爱,这是不讲道理的——硬要说为什么,只有一个原因:因为她是我的娘亲,她是将我带来这个世界并且在这个世界上第一个见到的女人。
但这份深爱,十余年来不曾爆发过,既因为我与娘亲朝夕相处、不虞有失去她的可能,也因为娘亲平素以母亲的威严以及严格的礼教压迫着这份的感情。
直到来了外界,遭遇了今日一事,我才惊觉自己对娘亲有着极强的占有欲,无论是物质上的还是精神上的,我都不允许别人染指、觊觎!
这个答案,是我所学习的伦理纲常所不能接受容忍的,是娘亲平日里言传身教、潜移默化而想要将之禁绝湮灭的,也是一直被自己痛苦地压抑在内心深处的。
但此时此刻,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恍然发觉这二者已经被我视之为无物——践踏伦常固然痛苦纠结,但这痛楚远不及失去娘亲的万一,正是这份痛楚让我义无反顾、毫不犹豫地挣脱了儒家纲常的束缚!
我无法忍受娘亲离我而去,我无法忍受娘亲为别人损毁名节,我更加无法忍受别的男子将娘亲拥入怀中、肆意轻薄,哪怕只是极微极小的可能性!
娘亲,这种事情真的会发生吗?
不,我不容许!若果真要发生,那就让我将别人取而代之吧!让我既保护又毁坏娘亲的名节与贞洁吧!
没错,作为父亲的半身,没有人比我更加有资格继承他的“遗产”;作为娘亲的半身,我早已是一个离乡既久的游子,我已被娘亲的温柔乡拒之门外长达十数年,没有人能够阻止久旅异乡的游子回归故园!
即便是超凡脱俗、冷若冰霜的娘亲,我也决不罢休。
第五章 风卷怒涛(五)
其实,禁忌的种子早从伦常的土壤中生根发芽,茁壮成长为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一举一动萌荫既久,只是此前我不曾抬头看过罢了。
但要如何讨得娘亲的芳心呢?
玉龙探花当初为洛乘云出谋划策的一席话浮现在了我的脑海,他虽然是一介令人不齿的淫贼,但不得不承认他经验老道,仅凭蛛丝马迹就能制定出有条不紊的计划。
然而,我仔细思量之后,却发现这个计划不适用于我。
原因无他,我的身份,是绝世仙子的亲子,而非其他。
十余年来娘亲一直对我申以礼防,保持着距离,如今我更是长大成人,娘亲对此的戒心想必定然更深,这是先天的劣势。
什么示之以弱、秀之以强,无疑是南辕北辙。
当务之急,不是其他,而是必须将洛乘云的事情解决,他一日存在我与娘亲之间,分歧争执就一日不能解决,更何谈攻破心防了。
但我却难以寻找其他的办法来,难不成唯有将他一剑枭首?
一时之间,我竟然发现自己对此一筹莫展、束手无策,不禁懊恼地在青铜鼎足上捶了一拳。
“柳小子,怨气郁结,心中有事?”
忽然,羽玄魔君沧桑的声音钻入耳中,我慌忙转身,只见他正立于两三步处,青袍蒙面,眼带笑意。
此时不过一刻钟有余,难道那谶厉道长这么快就将羽玄魔君强运功体的后遗症彻底治疗了?
我暗自惊叹,那道长于武道修为一途的理解真是高深莫测。
但此事涉及心中禁忌的秘密,我自然不会轻易吐露实情,戒备道:“魔君通天之能,猜不出来吗?”
我们一行人昨日才到楚阳县城,翌日羽玄魔君就找上门了,不可不谓神速,定然是有教众目睹了我们的行踪。
“呵呵,老夫并无他心通之异能,如何猜得到?”羽玄魔君眯眼一笑,“倒是你,决意称呼我为魔君吗?”
我略微一怔,便即反问道“呃,难道你不是羽玄魔君吗?”
“羽玄魔君只是江湖上的污蔑恶称——虽说老夫并不介怀。”他缓缓投来清亮的视线,“你可知,为何你娘对老夫全力出手?”
“为何?”
我心中明白,正戏来了,便顺着他的意思说下去。
羽玄魔君双目炯炯地盯着我说道:“因为老夫所要说的是,本座是来寻那孽徒的儿子。”
这番话语如同针线将我所知的线索串联起来,我回望过去,询问道:“魔君的意思是,我的父亲,就是你口中的‘孽徒’?”
羽玄魔君轻轻点头:“看来你娘虽然对你守口如瓶,但你并非愚笨之人,想必早已有所察觉了。”
得了他的确认,虽然与我心中猜测不谋而合,但心中仍旧存疑:“魔君所言是否属实?娘亲与我说,我父亲是天下第一的大英雄,怎么会是魔君的徒弟呢?”
“英雄与魔徒,不过是不同人的看法罢了,并不冲突。”羽玄魔君淡淡解释道,而后好整以暇地看着我,“按师徒辈分来算,老夫该唤你一声‘徒孙’呢。”
我知他此言意欲何为,无非是想让我叫他一声师祖罢了,虽然他所说与我所知并无冲突,但我还是决定慎重为先:“魔……阁下与我今日才相识,阁下话中几分真假我尚不能确定,那等称呼,还是延后再说吧。”
虽然此时不能确定父亲与他的关系,但他所说不似作伪,一个绝世高手不至于放下身段来诓骗我这个初出江湖的小子,倒是不好再称呼他为魔君。
“呵呵,倒是个谨慎的性子,你父亲若能有你三分谨慎,今日老夫也不必称他为孽徒了。”
羽玄魔君先是赞赏而后又惋惜,似乎感触颇深。
我皱眉问道:“阁下此言何意?”
“没什么,不过是一个‘英雄’与‘魔徒’的故事罢了。”羽玄魔君长叹一声,缅怀似地娓娓道来:“二十年前,水天教欲襄大事,一举推翻玄武王朝的腐朽统治。
“适逢你娘初出武林,受皇帝的谕令调查此事,与你父亲相遇,你那能言善辩的娘亲说服了他,认为以天下苍生为念,维持王朝稳定才是上策。
“也是造化弄人,正值此时,太宁炿扳倒了权相蔡渊并肃清了他的党羽,朝堂吏治为之焕然一新,下诏轻徭薄赋与民修养生息。
“你父母二人认为他是中兴之主,将会为黎民百姓谋得福祉——后来他们还入京觐见——因此你父亲更加坚信,便选择了将水天教的义举透漏给朝廷。
“于是擒风卫顺藤摸瓜,扼杀了起义,事败之后不少组织分崩离析、教众身死魂灭。
“这便是你娘亲所谓之‘英雄’,而我所谓之‘孽徒’,水天教众所谓之‘叛徒’。”
这个故事很简短,却十分清晰地将“英雄与魔徒”的原委脉络厘清,父母与水天教的选择孰对孰错一时间难以辨明,我只得长叹了一口气,问了个不相关的问题:“我父亲……叫什么名字?”
“连生父的名讳都没告诉你,你娘行事果真滴水不漏。”羽玄魔君感叹一句,而后郑重说道:“你父亲姓柳,名冥,字狱残。”
柳冥,柳狱残。
我在心中默默咀嚼这个名字,不禁觉得有些荒唐:身为人子,已然长大成人却不知父亲名讳,娘亲对此绝口不提,我竟还要从外人口中得知。
“那阁下的名讳呢?我该如何称呼?”
“老夫的名讳不值一提,原本告诉你这徒孙也无妨,不过你回去必然瞒不过你娘,若被朝廷知晓老夫亦是头疼,便恕老夫敝帚自珍一回。”羽玄魔君隔着面巾抚了抚下颔,“你照旧称呼老夫为魔君便是,虽然不好听,但也无关紧要——你若真有心,叫一声师祖,老夫就心满意足了。”
我一阵沉默无语,就是因为不想叫你师祖,我才问名字的。
忽然,我想到自己所负的奇怪武功,思前想后,觉得还是不能错过这个机会,毕竟羽玄魔君是父亲的师傅,应当不至于对他的武功一无所知才是。
于是我筹措了一下言辞,问道:“阁下是否知道,我身上的武功有何玄机?”
第六章 风卷怒涛(六)
羽玄魔君老眼微眯,呵呵笑道:“二八年华便跻身一流高手之列,难道对自己修习的武功还不了解?”
我一听便知道他是在明知故问,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阁下何必戏弄于我?”
“哈哈哈哈,你这徒孙,真是不懂尊老爱幼。”羽玄魔君抚掌大笑,又口气一转,“老夫将你带来,便是为了此事,这番相问正中下怀——你且说来,是如何发掘体内元炁的?”
“发掘”二字甫一出口,我便他对这奇异的武学确实有所了解,于是缓缓道来:“大约十一二岁时,我尚未踏入武道,丹田却偶尔会蹦出一丝元炁,使我劲气控制不住,毁坏物事;而后娘亲仔细探查了我的体内丹田,让我开始修炼外功,每日至筋疲力尽就会引出元炁。如此练习一年之后,我就寻到了气感,能够控制丹田内的元炁并循其运行脉络加以采练,但是无论我如何采练,却总感觉到丹田受到了桎梏,无法突破极限、打破瓶颈。”
羽玄魔君听后赞赏道:“耗尽体力以引出元炁,你娘的武学见解不可谓不高啊!不过却终究无法堪破,老夫与你父亲的得意之作。”
接下来就是重头戏了,我凝神静听,羽玄魔君负手而立,语带自豪:“十岁时,自你体内丹田散发出的元炁,乃是你父亲所遗留。”
我点头道:“娘亲也是这么猜测。”
他的答案与娘亲的猜测不谋而合,但其中有一个巨大的疑问:父亲是如何做到将元炁留存与他人体内的?
一般而言,元炁乃武者自身气机所凝练,故而于外人而言无异于猛兽毒虫——除却娘亲兼有疗伤治创的冰雪元炁,可能近日所见的谶厉道长的青色元炁也属此列——无论武者有心或是无意,若非精心控制或被对方压制,元炁绝不可能于他人体内相安无事。
“但你娘亲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见我点头,羽玄魔君眸中清光闪烁,继续说道,“那是因为你父亲所修炼的功法——永劫无终——本质就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此功法所修炼的元炁,就是为了赋予他人而采练的。”
我不可置信:“这……如何能够做到?元炁入他人之体,不是消散就是侵袭血气……”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你今日有此功力,便是证明。”羽玄魔君缓缓摇头,“‘永劫无终’,不同于寻常武学功法的采练并行,而是先采后练——先将庞大气机采集至体内,再行凝练。如此练炁,原非异事奇闻,只是弊端不小,故而各家各学皆不如此行气练功,只因如此练出来的元炁并不精纯,至少有半数将会消散。但这弊端,却成就了‘永劫无终’的奇异能为——本就是要消散的元炁,赋予其他人亦无障碍。”
这倒是另辟蹊径、奇思妙想,但我心中仍有疑问:“可是,并非人人都能开辟丹田,又如何储存元炁呢?”
羽玄魔君仰天一笑:“哈哈哈,徒孙,‘永劫无终’并非是为了造就绝顶武者,而是为了赋予常人一定气力的。”
“这是为何?”我更加不解,诸般武学无一不是凝练元炁以壮自身,羽玄魔君与父亲却为何生出这般截然不同的理念呢?
“徒孙,你既知水天教宗旨乃是为了推翻朝廷,那么则免不了与军队官兵正面对抗,而当时我等所能鼓动的无非是平民百姓、劳苦大众,他们体弱气虚,仅以力量而论,决然胜不了训练有素的士卒。”羽玄魔君摇头回忆,背手而言,“为了扭转此等劣势,老夫参悟了‘永劫无终’的基础理念,再加上你父亲的天纵英才,方成就了此等奇功——将即将逸散的元炁输送至常人体内,可在一二个时辰内反化气机,使他们拥有不输正常男子的力量。”
此番话震撼非凡,羽玄魔君与父亲发常人所不能想的创举确实惊世骇俗,但我细思之下,却发现其中有不足之处:“阁下与父亲的创举属实厉害,但……寻常武者所能凝练的元炁远不如你们这等绝世高手精纯磅礴,更何况还要散去一半,又能赋予人几分力量呢?”
“呵呵,好徒孙,心思真够缜密,这也是当年老夫所无法解决的难题。”羽玄魔君眼中赞赏之色毫不掩饰,而后感叹道,“但这正是你父亲惊才绝艳之处了,徒孙既知元炁乃是由气机采练而来的,那么能否回答老夫,在何种情况下,人体所产生的气机是最多的呢?”
这个问题确实耐人寻味,我皱眉深思,一一说出了我的推测:“是晨起晚眠?不对,是酒足饭饱之后?也不对……到底是……”
羽玄魔君对我的各个猜测摇头否定,一双微眯的老眼带着笑意。
正当我穷尽了思虑,准备放弃时,忽然一个与气机有关的现象浮现脑中——那就是我被娘亲动人的胴体曲线刺激得气机紊乱——我灵光一闪:“莫非是……感情……波动剧烈的时候?”
我自然不可能说是偷看娘亲腰臀,只得换了种说法。
“啧啧啧,孺子可教。”羽玄魔君连连点头,称赞不已,肯定了我的答案,“不错,正是如此,但凡常人,喜怒哀乐等情觉难自制之时,体内的气机便会不受控制地紊乱,同时也会产生较常时更多的气机。你父亲以此为核心,再加上我的基础理念,于是便成了‘永劫无终’这等奇功。”
“父亲真是……天纵奇才啊!”
虽然我猜中了父亲当时的构想,但我只是按图索骥,并不以为以自己的智慧能够在一穷二白的境地中开辟如此不同寻常的道路,因此我的感叹之情毫无作伪。
同时也堪破了如此行功的另一个好处:感情波动之时,采练效率甚低,但这个弊端对于永劫无终的先采后练却是毫无影响,真是天造地设一般的构想与理念!
“但父亲是怎么做到将元炁留在我体内十余年的呢?”
“这个问题老夫也不得而知,但老夫猜测,应是你作为他的儿子,元炁与你相性契合无比,才能做到如此地步。”羽玄魔君也摇头不已,并无结论,“若是老夫早个十余年与你相见,也许能够堪破其中奥秘,如今嘛,除非你父亲死而复生,否则其中奥秘或将永世难解。”
“哦……”
得了一个不算答案的答案,我不禁有些失落,但很快扫去此感,转而问起另一处异样:“阁下可知,为何我的修为到了难有寸进?”
羽玄魔君呵呵一笑:“此事并不难解,因为你缺少一颗道心。”
“道心?这是何物?”
顾名思义,我隐约感觉与道家脱不了干系。
“所谓道心,本是道士所以观想天地、格致万物的恒念。你父亲将道家铸养道心的方法融入功法之中,作为刺激气机的情感来源;因道心恒在,故而气机恒盛,因此‘永劫无终’的进境极快,可谓是一日千里,一年抵十年之功。而缺了道心,便与平常武学无异,功体到了一定境界,更是无法寸进。”
原来如此,缺少了最关键的道心,难怪无法突破瓶颈。
虽然我很想问铸养道心之法,但却有些开不了口,羽玄魔君对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实在不好得寸进尺,况且此人意图不明,不能随意受他恩惠。
羽玄魔君却是人老成精,一眼识破了我的忸怩,抚颔笑道:“铸养道心之法,告诉你这徒孙也无妨,不过以寻常的感情为道心,进境亦是缓慢。喜怒哀乐,你可知你父亲以何为道心?”
“不知。”这一番卖关子的语气听来好似卖弄,我实无心情虚与委蛇,干脆不作猜测,摊开双手。
羽玄魔君一怔,而后又笑道:“也罢,老夫就不卖关子,你父亲的道心乃是‘天下黎民’——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被你娘说服——他以百姓疾苦为念,哀民生之多艰,怒朝政之苛厉。寻常武者,无不心神安宁、深眠无梦,但你父亲却恰好相反,忧思不断,愁容满面,夙夜难寐,宿无好梦,这正是‘永劫无终’名讳的由来。”
以天下黎民为道心的魔君传人,怎么听怎么奇怪,可我反而对父亲敬佩有加,为了心中理想信念,背负着如此痛苦前行,不愧为大丈夫、大英雄。
然而思及自身,却明白自己无法轻易下决心背起这份重逾泰山的痛苦与责任,哪怕我对纸醉金迷万分厌恶,哪怕我对昏庸帝王歹言相向,都免不了惜身之念,更何况我还只是个离不开娘亲的小子。
羽玄魔君见我没有刻意强求,似也有些欣慰,颔首道:“待你决定了以何为道心,老夫随时可以告诉你,但现在么,暂时保密,免得你一时冲动,坏了自己的武道前途。”
“嗯。”我点头同意,与娘亲的隔阂尚未解决,也并非铸养道心的时机。
第七章 风卷怒涛(七)
“那阁下打算如何处置我的……武功?”
我自然没忘记羽玄魔君曾说,掳我来此乃是为了永劫无终:他也许是打算将我的功体废去,又或者是想将永劫无终的行功心法复写,加以回收。
若是前者,我只能坐以待毙;若是后者,我对此功法也不甚了了,他必以元炁入体探查经络,同样不会好受。
羽玄魔君看出的担忧,不置可否地道:“呵呵,徒孙,老夫曾说过不会伤你,向来言出必践。永劫无终乃是老夫与你父亲共同参悟,如此发前人所未有的创想,直至你父亲离开水天教,一切都仍只是在黑暗中探索而已,成文的心法尚属未定之天。如今他能将功法传承于你,想必是有了不可忽视的突破与进步,固然对水天教有不小的帮助,若是换了十余年前,哪怕你是老夫徒孙也定会痛下辣手,只不过如今老夫已然明悟,欲成大事,关键不在力量之多寡、强弱。”
我心中的担忧散去,转而问道:“那关键在什么?”
“天下大势。”羽玄魔君淡然说道:“当今天子,沉迷声色犬马,贪图享乐,大兴土木,卖官鬻爵;如今朝堂,文武百官,贪污腐朽,结党营私,排除异己,勾心斗角,盘剥吸血,搜刮民脂民膏;佛门王室,不事生产,而受黎民供奉,好吃懒做,夺人妻女,纵欲无度,纨绔骄恣;而今民生,苛捐杂税,徭役繁重,殚其地出,竭其庐入,漂泊转徙,十室九空。玄武王朝,国祚尽矣。”
我越听眉头越是紧皱,玄武王朝已然到了如此境地吗?
娘亲虽然以儒家经典教导我,但对于忠君爱国却并不强调,再加上我久居山野乡林,因此我对于玄武王朝以及当今天子等并无那般迂腐死板的敬畏虔崇之心、君君臣臣之念。
待羽玄魔君一声长叹,联想到那小小驿站里的奢侈晚宴,我不禁站在了水天教的一侧:“难道二十年前的大势不足以成事吗?还有,阁下武功如此之高,为何不对那些贪官污吏施以惩戒?甚至取皇帝性命也是易如反掌啊。”
更加令人难以想象的是,对着贪官污吏、皇亲国戚痛批蠹蛀、历数罪责的,心系百姓疾苦、忧思黎民生计的,竟是被朝廷打为魔教的教主。
难怪玄武王朝要将水天教打成魔教,日夜监视有关他们的蛛丝马迹,欲使其永世不得翻身——滥杀无辜、作奸犯科对王侯将相来说无关痛痒,但若是想要将他们从太师椅、金龙座上拉下来,那就比杀父弑母还要不共戴天。
但我无意继续深聊此题,目前只是他一面之词,具体如何,还需待日后观察。
虽然此前的疑问几乎都得到解答,但仍有一个问题是我不得不问的:“父亲,他是如何死……过世的?”
父亲已死之事,年幼时娘亲就已告知于我,但我并不清楚其中的细节与过程,再加上娘亲的态度,让我本能地觉得此中定有蹊跷。
“约摸德化十年初,老夫接到教众的线报,发现了你父亲的踪迹,老夫便猜测他是回心转意了。但那时他已被打出教门,无法与老夫取得联系。待老夫得到讯息,寻到他最后出现的地方,却只在附近的无名山村发现了一场惊世大战的痕迹,房屋土墙尽皆损毁,老夫便知他已横遭不测。”羽玄魔君的声音带上了缅怀与哀伤,“你父亲……如何身陨,其中细节老夫也并不清楚,但据事后收集的线索推断,佛门与朝廷脱不了干系。”
“佛门、朝廷……”我低声念诵着,心中滋味莫名,悲伤愤怒自是有的,却并不真切。
朝廷的参与并不意外,父亲本就是水天教的魔君传人,一有异动定然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佛门却是稍有些意外,那群光头镇日里说着“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哪怕是打着除魔卫道的旗号,水天教也与他们毫不相干,却为何对我父亲痛下杀手?
不管怎样,我先记下了,日后再仔细调查。
“多谢阁下告知。”我郑重地抱拳感谢,无论羽玄魔君是否为我师祖,但今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也对他信了几分,我并不吝啬一句谢语。
羽玄魔君点头笑道:“呵呵,徒孙不必多礼,你父亲乃我爱徒,你娘亲不愿告诉你,自有她的考虑,但老夫却不能坐视你对此一无所知。”
提到娘亲,我心中一阵复杂的滋味,难以言说,只能淡淡“嗯”了一声。
羽玄魔君双眼一眯,呵呵笑道:“徒孙,虽然老夫对‘永劫无终’毫无念想,不过对于水天教的大事来说,多一分力总是好的。老夫特意请了谶厉道兄,以他特殊的功体,既可摸清行功路线,又不致于损伤你的功体,还请谅解。”
“悉听尊便。”
永劫无终本就是羽玄魔君与我父亲共同参悟的,他要取回原也天经地义,我自是不抗拒——当然,在羽玄魔君手中无异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如此便好。”羽玄魔君满意地点点头,向客堂里呼唤道,“谶厉道兄,愚弟有事相求。”
“又有何事?你功体又要崩坏了吗?”
人未至,声先到。
而后谶厉道长迈着矫健的步伐踏出堂门,没好气道:“你这不是没事吗?”
羽玄魔君苦笑不已:“道兄莫要戏弄愚弟了,这回乃是向道兄提过的厘清功法脉络一事。”
没想到仙风道骨的谶厉道长如此毒舌,以他元炁破体的修为境界,灵觉定然敏锐,不可能不知道羽玄魔君安然无恙,反而以此相讥。
“哦,原来如此。”谶厉道长点了点头,指向我道,“就是这小子?”
“嗯。”
谶厉道长一边打量一边靠了过来,右手散发着淡淡青色元炁,吩咐道:“小子,别动啊。”
“嗯。”
我依言静静站立,谶厉道长举起右手,轻轻印在我胸前。
明明感觉到了那股青色元炁入体,但我的内息元炁却没有任何排斥与抵抗,那淡青元炁在我奇经八脉内毫无阻滞地巡游,继而又进了丹田,升起一股舒服的充盈感,只是我的功体仍旧毫无反应。
很快,淡青元炁便循着我的内息运转了一个周天,而谶厉道长也适时收回元炁,袍袖一甩笼住老手:“完事。”
“辛苦道兄了。”羽玄魔君走上前来,抱拳慰谢。
“不辛苦,你少给我找点事就行了。”谶厉道长丝毫不留情面,转身背对羽玄魔君,青袍老者也不以为意,眯眼淡笑。
我一开始被谶厉道长的青色元炁的异常震惊,这比永劫无终更加适合“赋予他人力量”啊!
但转念一想,心知谶厉道长所修习的恐怕是道家心法,如此奇功恐怕难以复制。
谶厉道长斜眼一瞥便看出我的心思,没好气地道:“贫道知晓你心中所想,这般元炁确实可以毫无阻滞地融入他人机体,但精纯元炁将凝而不散,生出各种异象来,比如多长几个手指,比如男子长出女性的乳房,又比如胯下孽根脱落……”
我一听此话,不禁胯下一凉,读了《御女宝典》,我已经知道了胯下阳物除了排尿还是交欢的器具,自是对男子至关重要,赶忙问道:“道长,你宝贵的元炁没有在我体内遗留吧?”
谶厉道长翻了个白眼:“瞧把你吓得,离了我的心神控制,它就会到处乱窜,你自己感知一下即可。”
听罢,我赶忙凝神运气自感,仔细探查之下,没有发现异常的元炁,这才松了一口气。
“公子,妾身无礼了。”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个温柔又坚毅的女子声线。
第八章 风卷怒涛(八)
我侧身一看,只见一位风韵少妇缓缓走来。
她一身朴素的浅蓝襦裙,合襟窄袖,风尘仆仆,爽利短发,满面尘黄却难掩姿色,明眸皓齿,琼鼻润唇,光额红颊,眼角眉梢几乎不见皱纹,身姿窈窕,胸前鼓胀略显饱满,腰间系着一对峨眉短刺。
我尚未反应过来,谶厉道长却率先开口:“你来了?有收获吗?”
“回道长,一无所获。”少妇缓缓走进,熟稔地答话,“这才想问问这位公子。”
我眉头一挑,两人看来言语默契,似乎甚是熟悉。
谶厉道长似乎是无可奈何地摆手说道:“也罢,随你。”
问我?问我什么?
我不禁皱眉,与此人萍水相逢,却又有何事相问?
那少妇在我身前数步停住,别扭地施了个万福礼:“公子,请恕妾身唐突,想向公子打听一个人。”
明知无望却仍不放弃,我心中既可怜又敬佩,于是点头道:“你问吧。”
“妾身先谢过公子。”少妇不再纠结礼数,迫不及待地开口,“不知公子是否见过这样一个人,他有四十余岁,但是白皙俊美,脸上应该没有胡子,说话声音也应该像太监一样尖细。”
“太监?”
为何如此少妇会找一个太监似的人,我不禁疑惑发问。
“嗯,此人从前是个淫贼,被我丈夫废去了孽物,成了太监。”少妇点头,确认自己没有口误。
“等等,”这番说法直接指向了一个“老熟人”,我略带惊疑地反问,“你说的该不会是玉龙探花吧?”
“公子见过此人?”
少妇的眉眼瞬间活了过来,如桃李绽开,但却是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
“我自是见过,但他已经死了。”
“死了?什么时候的事?不对,公子在哪里见过他?也不是,公子可曾见过一个幼儿……不是,孩儿应该已经长大成人了……”
少妇睁大了杏眼,上前几步,死死抓住我的左手小臂,似乎被这个消息震惊得礼数难周、语无伦次,连番说出胡话。
“你先冷静点,我又不会跑。”
我身怀武艺,这番素手抓握自是不痛不痒,但男女授受不亲,教我不由皱眉,抬起被抓住的手示意。
少妇这才放开双手,退了一小步,单手抚胸深呼吸,平复了激动的心情,歉意一笑:“妾身失仪,让公子见笑了。”
我点头道:“没事,你慢慢问吧。”
“请问公子是在何处见到这淫贼的?”
“百岁城中的红袖添香园,他在里面当龟奴。”
“竟然在这种地方?疏忽了。”少妇口中自责懊恼,又急忙回神问道,“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我勉强回忆道:“本月初三还是初四,记不太清了。他被岳镇峦抓住,想要拒捕逃罪,被随行的沈……赤锋门门主就地正法了。”
“就这么死了,真是便宜他了。”少妇咬牙切齿,而后希冀又紧张地问道,“那他身边有没有跟着一个年约十八的少年?”
“有。”
我一个点头,少妇立即捂嘴,眼泪夺眶而出,抽泣不已:“云儿,我的云儿还活着……老天有眼……”
可不是老天有眼,而是我娘亲宅心仁厚。
我翻了一个白眼。
眼前少妇的身份再无疑问,毫无疑问就是洛乘云的母亲。
但我令疑惑的是,洛夫人不是说她忧思而亡了吗?
我皱眉问道:“夫人,您就是洛乘云的母亲吗?”
“嗯嗯……”少妇激动得呼吸不畅,素手在胸前紧握,只能点头回应。
“恕在下无礼,我记得洛家大夫人说,您已经去世了啊?”
“妾身……没有……”少妇激动得哽咽不止,说话都结结巴巴的,她赶紧深深吸气,勉强压抑了抽泣,“妾身当年没有身亡,而是神智失常,得了失心疯,洛家为了颜面,便谎称妾身去世了,实则将妾身关在小院里。”
原来竟有如此隐情,我点头继续追问:“那夫人如今怎么又……”
“后来,家丁看管不力,妾身便逃了出去,疯疯癫癫地跑到破旧的道观里,被这位道长救起,并将妾身的失心疯治愈了。”
少妇一指旁边的谶厉道长。
“原来如此。”
我点头道,这经历也够曲折的了。
“公子,请问我家云儿现在何处?”
少妇小心翼翼地问道,双眼中的光芒闪烁着。
“他就在楚阳县城中,不过……”
少妇先是一喜,而后又一双妙目紧张地盯着我:“不过什么?”
我也没必要隐瞒这可怜人,叹了一口气道:“不过他身中火毒,全靠我娘亲以冰雪元炁压制,否则命不久矣。”
“火毒?这可怎么办……”
少妇急得咬唇踱步,泪水再次流出,将面上尘土冲淡,担忧非常。
“嗯咳!”
谶厉道长突然干咳一声,少妇浑身激灵,一抹泪水,转身哀求:“道长,你医术高明,一定有办法救治我儿。”
少妇急得双膝一曲,谶厉道长一甩拂尘,她就无法再下跪。
道长收回拂尘,,淡然却极为自信地说道:“贫道一生精研医道,区区火毒,虽不敢说十分把握,但九分半总还是有的。”
“妾身替我儿谢谢道长!”
少妇欣喜万分,深深作揖,这次谶厉道长却没再阻止,安然受之。
医术高明的道长?
记忆中的奇人名字瞬时浮起,我不禁脱口而出:“你是顾道穷?!”
谶厉道长轻轻颔首:“正是贫道。”
“你不是叫谶厉吗?”
“谶厉是师傅为贫道所取的道号,顾道穷是俗家名字,不足道哉。”谶厉道长,也就是顾道穷,淡淡说道。
我万万没有想到,顾道穷就在眼前,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不过此时此刻,更重要的是,洛乘云的母亲仍在人世,顾道穷也有把握为他治愈火毒,换言之,我可以甩掉他这个累赘了!
我心中大喜,今日真是无巧不成书,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但对我来说,终于变成了好事。
“公子,能否带妾身去见我儿?公子!”
少妇一声呼唤让我惊醒过来,我连忙回答道:“不,不可……”
“公子可是想要报酬?但妾身常年在外并无银两。”少妇一愣,皱眉不已,而后又抓紧衣襟,一副豁出去了的样子,“若公子不嫌弃妾身蒲柳之姿,妾身自当侍奉枕席,只求公子……”
“等等,夫人误会了。”少妇过于急切、一阵抢白,竟说出如此话语来,我赶忙打断她,“我的意思是,夫人不必随同,今日我便会将他送来此处,也免得夫人多跑一趟。”
“啊,这样啊?”少妇并未因方才的自荐枕席而害羞,反而是咬着嘴唇,思考疑虑,“可……”
见她还在犹豫不决,我继续劝道:“夫人见子心切,我可以理解,只是道长若不能同行,那仍需多跑一趟;今日辰光尚早,足以将他送来,不必担心——况且娘亲曾答应故人会尽量找到顾道穷为他解毒,若无我娘亲为他压制火毒,令郎早已火毒攻心而死了,夫人应当相信我们的诚意。”
“那好吧,公子说得也有道理。”望着我认真的眼神,少妇终于咬唇点头,只是无处安放的小手还是说出了她的心急如焚。
我正欲告辞,忽然想起一事,便问道:“还未请教夫人芳名?”
“妾身姓贺,名羽还。”
原来如此,那洛家的羽还小院,应该就是按照她的名字取的。
望望天空,今日一连串的事情如同连珠炮一波接一波,而羽玄魔君的极速也令人惊叹,从城中到不知名的道观里,用时不到一刻钟,此时竟然尚未过午。
“此事解决了?老夫送你回去吧。”
羽玄魔君还算人道,还惦记着将我送回拂香苑。
“请稍等。”我暂且不忙回去,得先将此地所处位置问明,“道长,这是何地?”
“此地乃小桃山真虚观。”
“多谢道长,还请道长今日在观内等候。”我作揖一礼。
第九章 风卷怒涛(九)
得了顾道穷的应允,我对着花颜犹自犹疑的贺羽还郑重颔首,便请羽玄魔君送我回去,他指点一句“运气于神庭穴、太阳穴”,便带着我以极速离去。
我依言而行,果然不再有胀痛滞昏之感,只是仍旧难以目视飞逝而去的景象。
刚离开真虚观没多久,忽然想起,我只顾着高兴能够甩掉洛乘云,忘记将洛正则身死的消息告知贺羽还了。
唉,也罢,就让她先好好体验一下寻回爱子的喜悦,待他们母子相逢,洛乘云自会与她交代此事,我又何必多嘴。
不多时,羽玄魔君骤然停下,我定睛一看,二人已在拂香苑门阶前十数步,而门槛前,一袭白衣的娘亲正傲然矗立,衣袂飘飘,杀气腾腾。
娘亲生冷彻骨地开口:“阁下今日掳走我儿之事,来日必报。”
杀意之盛,似乎周遭都变得寒冷,若非我陷于羽玄魔君之手,娘亲恐怕早已痛下杀手了。
“呵呵,本座也算是他的师祖,如何能叫‘掳走’呢?”羽玄魔君侧开两步,抚了抚面巾,怡然笑语。
“我是他娘亲。”
“连孩子生父的名讳都须由本座这个‘外人’来告知,天下岂有你这般独断专行的娘亲?”
娘亲瞬间一怔,仙颜染上了难以言说的复杂滋味。
羽玄魔君一语中的,大笑三声,没再多加讥讽,攸然遁去踪影。
我略微感叹他的神出鬼没,却见娘亲秀眉凝结,复杂神色仍未消退。
“娘亲?”
直到我唤了一声,娘亲才轻叹一口气,神色恢复如常,说道:“霄儿,进来吧。”
语毕,娘亲转身离去,留下一个婀娜的背影,轻摆的腰臀如风中白莲。
我已然接纳了心中对娘亲的禁忌感情,但此时竟然并未迸发欲念,反而平心静气地欣赏娘亲的傲人身姿,气机也毫无紊乱的迹象。
心中镇定,我不急不缓地进了庭院里,娘亲正驻足于大理石桌椅前,缓缓开口:“霄儿,今日之事,娘……”
她虽然仙容纠结、语气复杂,但以我对娘亲的了解,却并非后悔自己今日的作为。
我面无表情地打断了她:“娘亲,此事暂且搁下,还请叫辆马车来。”
“马车?霄儿你……要离开?”
娘亲竟似失了分寸,一阵惊疑不定。
这推断也够异想天开的,我心中暗叹,摇摇头道:“不是,孩儿此行遇到了顾道穷,与他约好今日将洛乘云送去救治。”
他的生母贺羽还尚在人间一事,却被我故意隐去。
“竟有此事?”娘亲黛眉一挑,迅速决断,“也罢,救人要紧。”
果然不出所料,娘亲依旧是以侠义仁心为先,虽说她赞同了我的提议,心中却有些淡淡的复杂滋味。
楚阳县的拂香苑与百岁城一样,备有自家的马车,不到刻钟,一辆雕着许多佛像梵文的马车已然停在门前。
洛乘云仍旧处于睡梦中,我便扛着他从庭院里出来,放上马车,扶他坐好。
娘亲跟在我后面上了马车,与我坐在同一侧,相隔一拳的距离,那股熟悉的清香已然钻进我的鼻中。
车御上衣布穿麻的车夫在外头出声相问:“公子要去何处?”
“劳烦送我们去小桃山……”
我话未说完,那车夫已然熟稔接口道:“可是要去承光寺?嬷嬷经常去拜佛,小人熟得很。”
“呃,不是……是去真虚观。”我打断了他热络的自来熟,场面略显尴尬。
“啊……是那里啊,我记得是在小桃山阴处,几位坐好啦。”
车夫招呼一声,随后扬鞭策马,在街道上奔驰起来。
没开多久,娘亲缓缓开口道:“霄儿……”
“娘亲,他仍在一旁,此时不宜交谈。”
我随意找了个理由,堵住了娘亲的嘴。
她美眸打量了我一会儿,缓缓点头,算是同意了我的说法。
我自然知道,洛乘云被娘亲的冰雪元炁安抚昏睡,断无可能感知外界之事,只是因为此时并非与娘亲交心、解除隔阂的好时机,马上就有更好的机会。
如此冷落娘亲,心中还是有些不忍,于是我闭目养神,闻着近在咫尺的娘亲身上的清香,脑海中不禁幻想起了她那双藏于袖中的藕臂,盛放在坐垫上的蜜桃丰臀,该是如何的动人与诱惑……
平心静气,毫无欲念,脑海中幻想娘亲的天仙玉体,却并无亵渎之意,因为我深爱着娘亲,我想要的是水到渠成、敞开心怀的鱼水之欢,而非仅供我一人自私地泄火纵欲——娘亲神秘的胴体令人爱慕,但我更要娘亲的芳心,而且后者更为重要。
约摸过了三刻钟,车夫提醒道:“公子、夫人,绕过承光寺便快到真虚观了。”
我闻言睁开了眼睛,透过对面摇曳的垂珠窗帘,隐约看见了青葱翠绿的山腰上一座,不,一群宏伟威严的庙宇寺院,黄砖红瓦、雕卍印花,檀客香车往来不断。
回想起略显萧瑟破败的真虚观,台阶染着青苔,墙板漆壁间隐现裂纹,隐约连三清四御神像上颜色染料都剥落了。
二者真是天壤之别。
我又想起娘亲被那老妪称为佛子,便偷偷转头看了一眼,发现娘亲对承光寺视若无睹,反而是察觉到了我的视线,微微侧颜。
我赶紧正襟危坐,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心中却暗恨自己还是不够镇定。
没办法,本就心中不忍,更何况娘亲仙颜惊世,连朝夕相处的儿子都无法习以为常。
好在没过多久,马车便停下了,车夫道:“公子、夫人,到真虚观山门前了,上头车马上不去。”
我正对着昏睡的洛乘云犯了难,只见娘亲伸出玉手,一道冰雪元炁没入他的体内。
洛乘云缓缓醒转,揉了揉惺忪睡眼,一双眼睛盯着娘亲惊讶道:“仙子,为何我在车舆里?”
我不由冷哼一声,没好声气道:“带你来治病的,下车!”
洛乘云听到我的声音,如同老鼠见了猫,乖乖地低下头,但他那投向娘亲失望的眼神却被我捕捉到了。
见娘亲毫无动静,洛乘云无可奈何地下了车,我随后而下,娘亲最后。
洛乘云还想回头,我抓住他的肩膀一扭,不容置疑地命令:“走吧,道长可不等人。”
他倒是识相,头也不回地朝着山门走去,我放开双手,和娘亲跟随在后。
雕石而成的门楼上,高高挂着“真虚观”的字样,而两侧门柱上的已然爬满了青苔、刻满了蚀锈,连楹联都难以辨清,以我武者的目力,才隐约解读出了内容:妙药扫开千里雾,金针点破一天云。
这倒像是精通医道的顾道穷的如实写照,但也可能是题写我在道观里所见的药王殿。
这山门我并无印象,方才被羽玄魔君掳来时速度风驰电掣,我几乎无法看清景象,也不知是否经过此处,想来他人也未必能察觉到——沈师叔说的武林人士不可飞檐走壁的禁令,在绝世高手面前便成了一纸笑话,连捕风捉影都做不到,何谈治罪?
洛乘云在前,我与娘亲在后,三人拾级而上。
过不多时,我们到了半山腰,踏足于一处宽阔的平地,不远处一座古旧道观,而影壁前,那少妇正在焦急等候。
第十章 风卷怒涛(十)
我们尚未走几步,那少妇便急不可耐地奔来,焦急呼唤道:“云儿——”
洛乘云惊讶望去,立在原地不曾动弹。
娘亲则是桃花美眸一眯,斜眉瞄了我一眼。
虽然早猜到娘亲聪慧无比,但如此迅速地堪破他们的母子关系,还是让我心中一凛,却并未出声言明。
贺羽还三步并作两步,已然奔到了洛乘云身边,一双沾着尘土的纤手紧紧抓住他的肩膀,眼中满是泪光,望着洛乘云的面容,泣不成声道:“云儿……还活着……长大了……真像你爹……”
贺羽还面上风尘仍未洗去,想来是候子心切,连稍作洗漱都不愿。
他们母子二人身量相差无几,面容也有几分相似,倒是不难看出关系。
不像与上回洛夫人相认时的拘谨尴尬,洛乘云浑身颤抖,既希冀又不敢置信地嗫嚅着:“夫人……你是……”
贺羽还抹去眼角泪珠,展颜笑道:“傻孩子,我是你母亲啊!”
“娘没死,娘当年只是失了神智,洛家为了颜面便如此谎称,后来又被道长救治痊愈了。”
“你真是母亲?”洛乘云眼中含着泪水,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
“嗯!”贺羽还用力点头,“除了胸口的疤痕,你脚底还有一颗类似黑痣的胎记,娘没说错吧?”
洛乘云疑虑尽去,忍不住抱住了贺羽还,头枕在她的肩上,泪如雨下,不停抽泣:“母亲……母亲……我有母亲了……”
“云儿没事了,娘在呢……”
贺羽还旁若无人地抚摸着他的头和脊背,温柔宠溺地哄道,我似乎看见耀眼的母性光辉。
如此神情,是我几乎从未在娘亲身上体验过的,我不禁向身侧的娘亲投去羡慕的目光,却见她正看着这对失散已久、幸得重逢的母子怔怔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咳咳!”虽然眼前的母子温馨很动人,不过此行的目的尚未达到,我只能开口道,“夫人与爱儿久别重逢,我本不应该打扰,不过令郎身具火毒,还是先请道长诊疗再续天伦吧。”
“公子所言极是!”贺羽还闻言,投来深深感激的目光,将怀中的洛乘云放开,先是为他擦去泪水,而后又为他整了整衣襟,温柔道,“云儿,先把你身上的火毒解了,再和娘说说你这些年怎么过的好吗?”
“嗯。”洛乘云听话地点点头,那阴柔的面上终于浮起了一个我并不讨厌的笑容。
“那咱们走吧。”
说罢,贺羽还便要去握住洛乘云的手,但她的幼子却一把避开,害羞忸怩地道:“母亲,还是别……这样不太好……”
“我是你母亲,有何不可?”贺羽还倒是不以为意,但随即又妥协了,“也罢,云儿长大了,是要仔细些。”
贺羽还便改成了牵住洛乘云的袖子,这回他没再拒绝,笑得像个孩子,跟在少妇身后。
眼前母子二人的互动如此亲密,我正想以目光责备娘亲,她却已然款款行去,我只得叹了一口气。
过了影壁,进了观门,穿了前庭,踏了窝风桥,便是一座药王殿,略显年久失修,供奉了三尊慈眉善目的老者形象的神像雕塑,中左右分别是神农、扁鹊与孙思邈。
神农乃是远古传说中神明般的人物,据传乃是人族之祖,为了体察药性而尝遍百草,最后死于断肠草之毒。
扁鹊乃是青龙王朝式微时、春秋战国期间的名医,擅长治疗疑难杂症,与诸侯列王有数种耳熟能详的轶事。
而孙思邈乃是前朝——朱雀王朝——末年时的名医,早年山河并未动荡时,他潜心医道、精研岐黄,博采众长,撰成了《千金方》的艺术;末帝失德,天下纷争再起,战火兵燹荼毒,瘟疫伤人无算,他不顾年老体衰,往赴疫地、开方治病,最终积劳成疾,不幸逝世,据传他是于为疫者熬制药石时猝然长逝。
此讯一出,千万受过他恩德之人,无不恸哭缟素,连逐鹿中原的义军都相约休战十日。
玄武王朝肇建后,太祖依民间传说,尊其为药王,设祠堂受香火。
虽不知顾道穷在其余各地落脚于何处,但以此处来看,如无意外他应是道家医宗传人。
道家医宗,与其说是单独的宗门,倒不如说是一群引用道家思想来治病救人、开药施针的人,也可说是一群医生将行医治病的经验归纳总结为恒常的大“道”。
道家最不在乎的便是门户之见,虽然典籍众多却从不藏私,也不排斥与如医者等思想精粹融合交汇,不若儒家以己为尊,不若法家不容置喙,而是博采众长、海纳百川。
不过眼下并非思考此事的时机,我甩掉心中纷杂的念头,继续前行。
绕过了药王殿,自侧门来到三清四御前的庭院,我们四人便来到了客堂,羽士装束的顾道穷端坐竹榻上闭目养神。
贺羽还拽着洛乘云到顾道穷面前,恭敬呼唤:“道长。”
“嗯。”
顾道穷淡淡点头,双目未睁,一手快如闪电,精准无比地摸上了洛乘云的脉门,仔细探查。
趁着他在为洛乘云望闻问切时,我打量了一下这件客堂,其实陈设与药房相差无几,较其他大殿也干净整洁些,药柜、药碾、捅秤、药炉一应俱全。
顾道穷睁开眼睛,放开洛乘云的手,淡然道:“嗯,确实是火毒遍体,若无那位仙子冰雪元炁,恐怕你儿早已命丧黄泉。”
贺羽还回首感激望向娘亲,而后赶忙祈求:“那道长可有医治之法?望道长施救我儿!”
“那淫贼以小龙涎、鹿血、黄精、尨茎等煨成药丸,历十数年之久,一旦他对女人食髓知味便会满脑淫秽、欲求不满。火毒现已入侵五脏六腑,他又气虚体弱,纵使以那位仙子的盖世修为也无把握毫发无损地拔除,如是那些庸医只能束手无策,但贫道却可另辟蹊径,有二法可治,还需你们自决。”
连娘亲都束手无策的猛烈火毒,他竟然翻手之间便有两策可解决之,这医道造诣当真非凡。
“请道长明说。”
顾道穷伸出一根手指道:“一曰‘置之死地而后生’,以仙子冰雪元炁将火毒强行拔除,再冻住五脏六腑,而后以贫道‘青帝元炁’取而代之,以作温养之效,日内便可不受烦扰。不过如此庞大的内息,贫道也不敢保证收发自如、毫无残留,后遗症你也应当有所耳闻,阴阳颠倒、男女易位皆有可能。”
见贺羽还欲言又止,顾道穷又伸出第二根手指:“其二曰‘缓进徐图’,以白骨走马、白花蛇舌草、瓣蕊唐松草、篦梳剑、百解藤、残槁蔃、叉歧繁缕、露兜竻花、蓝花龙胆、水胡满根、关木通、蛇含石……等百余味药,以天山雪莲花瓣为引,浸泡两刻钟至半个时辰,以武火煎开后转文火,各两刻钟,五至七日一服,三年便可痊愈,但不得妄动无明、情绪不可过激,尤其不可近女色,否则前功尽弃,立时便会火毒攻心而死。”
这二策皆有难处,一则是有顾道穷的青帝元炁难以掌控,恐怕会变得不男不女;二则是难在药引天山雪莲——若我没记错,沈心秋曾说过,此物已被归为朝廷的贡品,有价无市。
贺羽还倒是并未为难,决断道:“我们选第二法。”而后又看向了洛乘云,后者点点头道:“孩儿听母亲的。”
“好,天山雪莲贫道有两三片,其余药材此处也备齐,你在贫道药庐也曾打过下手,你便自行为之吧。”
“嗯。”贺羽还咬着嘴唇,万福一礼,感谢道:“道长先治好妾身的癔症,又为我儿妙手施救,妾身实在无以为报。”
顾道穷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淡然摇头道:“不必了,贫道何曾求过什么回报,不过依本心而行罢了。药王有言:‘人命至贵,贵过千金’,贫道虽是闲云野鹤,但凡求上门、目所见之病患,皆不会袖手旁观。”
说罢拂袖起身,以柜台上的笔墨纸张,奋笔疾书,将药方写下。
“药方便在此处,尔等自便,贫道做课业去了。”
顾道穷言毕,自顾自出了客堂,竟未与我和娘亲交谈。
贺羽还诚挚躬身,对着他离去的背影感激:“道长大德!”
过了一会儿,她直起身子,将洛乘云安顿好,便开始操持汤药之事了。
母亲自药柜里取药,儿子则静静地看着母亲操劳,偶尔一句关心,二人便相视一笑。
第十一章 风卷怒涛(十一)
见刚刚重逢的母子二人就有如此的温馨,我不由叹了口气,略有几分低落道:“娘亲,孩儿有话说。”
娘亲稍稍有迟疑地嗯了一声,我斜瞟一眼,竟发现娘亲也看得入神。
我率先转身出了庭院,来到那青铜大鼎前,抚摸着凹凸不平、雕纹刻路的鼎足。
并未听到娘亲莲步的声音,也嗅不到娘亲独有的清香,但我知道她就在身后。
“霄儿,娘……”带着感情波动的仙音传来,似是愧疚似是后悔,“今日之事,娘做得确实有欠考虑,未能顾全你的想法,娘……向你道歉。”
道歉?十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从娘亲口中听到,这么独断专行、我行我素的仙子,也会向人道歉么?我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上回百岁城中,母子之间也是剑拔弩张,但她不曾低头,事后几乎是将我哄得回转心意;上午我那般伤心欲绝甚至以死相逼,她仍旧固执己见,心意不曾为我而稍有改变。
这连半日都不到,娘亲竟有如此大的转变吗?
我将疑问压下,深吸一口气道:“娘亲,洛乘云身世可怜,您要救人我并不反对,但您不能总是这般罔顾他人的想法,名节或许与您如无物,但对于孩儿来说便是最重要的东西。
明知此番话语无助于我的目的,但就是忍不住蹦到嘴边。
那仙音从未有过的急切劝阻道:“霄儿切不可有轻生之念!”
我压抑了残留的怒意,缓声道:“娘亲放心,孩儿已经冷静了。”
“那就好。”娘亲似乎舒了一口气,短短沉默后一声轻叹传来,“唉,娘知道错了,今后不会了。”
我深吸一口气,问起了另一个话题:“娘亲赠送沈婉君《节盈冲虚篇》,应当存了为我觅得伴侣的心思吧?以叶明夷调笑也是如此吧?”
“嗯。”娘亲并未否认。
“她二人皆是人间绝色,但我却并无一丝心动,娘亲想知道为什么吗?”
娘亲罕见地沉默了半晌,才似无可奈何地应道:“……嗯”
“那就请娘亲听孩儿说个故事。”
“唉……霄儿说吧,娘听着。”
那一声轻叹入耳,便知娘亲已经堪破我的心思,只是明知不妥却无可奈何。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肺腑之言:“因为今日我才发现,我深爱着一个世间最美丽的仙子,并且爱了十多年,但此前却从未发现。
“她是我来到这个世界第一个见到的人,她对世上所有人都心存怜悯、宅心仁厚,但唯独对我不假辞色——十多年来,她的笑靥几乎从未对我展露过,她永远对我严肃苛厉,她不曾为我做过一粥一饭,她还会为了别人将我压制得无法动弹言语。
“娘亲,你说她是不是对我很坏?”
“霄儿,娘不是故意的……”冰雪仙子的泪珠落在地上扬起灰尘,仿佛将我的心脏击穿,伤得血流如注。
我忍住心恸,继续说道:“但是孩儿很傻,她对孩儿这么坏,孩儿还是深爱她,因为没有办法,我只有她一个人呀——山谷里十多年的日日夜夜,朝夕相处,我只有她一个人可以爱。
“我深爱着她,所以我可以忍受枯燥的书卷,只希望得她一句夸奖;我可以忍受练体的痛苦疲累,只因她希望我可以继承遗志;我可以背读经史典籍,只因她说男儿必须明经辨理;我可以十多年来从不踏足谷外,只因她明令禁止;我可以十余年如一日地敬爱有加,只因她说‘男女有别、母子相避’;我可以连一丝孺慕之情都不表露,只因她是六根清净的仙子——因为我觉得可以和她永远呆在那个小小的山谷里,哪怕逆来顺受我也心甘情愿。
“后来我还是和她出来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可是也很黑暗,有很多人觊觎她的美色,想要从我身边夺走她——但我不怕,因为她和我在一起,因为我相信她始终会和我站在一起。直到有一天,她为了别人,把自己的名节当做物品舍弃,把我牢牢困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将我尽力保护的东西弃若敝履。
“我的心好痛,我问自己,你不是对她敬爱有加吗?为什么连这种权宜之计都接受不了,为甚么连她为善救人的意愿都要违逆,为什么要死死地保住那虚无缥缈的名节呢?
“为什么?娘亲你说为什么呢?因为我深爱着她呀——我害怕失去她,我害怕被她抛弃,即使只有一丝可能,我也不能熟视无睹——因为我只有她,失去了她我就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是了。”
说到此处,我已是泪水涟涟,身后更是冰消雪融、化雨坠地。
但我抹了抹眼泪,鼓起勇气说道:“娘亲,我决定用自己的方式来守护她,守护她的身份,守护她的神圣,守护她的名节,守护她的贞洁,哪怕悖逆伦常道德,哪怕被天下人唾骂。”
“娘亲,你说我是不是选了一条错误的路?”事到如今,我竟有些踌躇摇摆。
“不,霄儿没错,是娘错了,是娘错了十几年……”
朦胧的泪眼前泛起一抹白影,一只纤纤玉手托抚着我的后脑,让我枕在香肩上,另一手轻拍着我的背,温柔地哄道:“说出来就好了,说出来娘就知道了……”
柔若无骨的玉手,珠圆玉润的香肩,淡雅如莲的清香,如沐春风的话语,失落已久的母爱,齐齐汇聚在心头,复杂地交融在胸口,让我鼻子一酸,泪如雨下,双手抱在了娘亲笔直的玉背。
没有其余地杂念、绮念和欲望,呼吸着、品尝着、沉浸在久别重逢的母爱里,仿佛在空旷的世界里寻到了一个足可以包容我的小天地。
“霄儿不哭,娘在这儿,娘哪都不去……”
娘亲温柔地抚摸着我,几滴清泪也落在了我的肩头。
“呜呜……娘亲……”
我再也忍不住心酸,嚎啕大哭,十余年的委屈化作江河奔流汹涌而出。
第十二章 风卷怒涛(十二)
不知过了多久,我哭得喉咙干涩,才止住了泪水,心中的委屈也一扫而空。
娘亲的雪白玉颈、乌黑秀发就在眼前,双手环抱着她的脊背,胸膛隐隐有着柔软的触感,这让我心中一惊。
我枕在娘亲的香肩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清香摄入鼻腔,松开娘亲风韵成熟的胴体,揉揉朦胧泪眼。
我还未获得清晰的视野,娘亲已然转过身躯,余下婀娜的背影,似乎不愿让我见到她沾满泪露的花容月貌。
抹去泪水,我低声道:“娘亲,孩儿先进去了。”
“嗯。”
我转身进了客堂,只见贺羽还坐在竹榻上,而洛乘云则侧躺于塌上,枕在她浑圆的大腿上,仿佛襁褓中的婴儿一般蜷曲着,表情十分放松与安心。
贺羽还的纤纤玉指梳弄着他鬓边头发,低眉满眼都是慈爱,轻轻说道:“云儿,后来呢?”
二人用心之深,连我进来了也并未发觉,或者说无暇理会。
洛乘云轻轻点头,双目微闭,回忆着过往:“直到孩儿七八岁后,那淫贼才让我重见天日,说这么白才能讨女人的欢心。他继续让我每日泡奇怪的药浴,吃他炼制的药丸,又将孩儿身上的胎记和许多疤痕尽力淡化、除去,孩儿脚底那颗痣就是在那时候被他剜去的。
“这样到了十一二岁,孩儿的身体已经变得非常白,白得透明和病态,自己看了都不禁心生害怕。孩儿很想逃走,但是三日不吃他的药丸,就会五内如焚,孩儿不敢……”
说道此处,洛乘云眼中泪水缓缓流出,沾湿了枕着的裙衫。
贺羽还温柔地抚着他的胸口安慰道:“没事了云儿,都过去了,娘在这儿呢……”
洛乘云吸了吸鼻子,嗯了一声,继续说道:“十一二岁的时候,那淫贼又开始教孩儿诵读书,但尽是些淫词艳语,我只能不明就里地背下来……他总是逼着孩儿看女子赤裸的身体,要么是春宫图画,要么是他的那个姘头。
“到了十五六岁,他想强迫孩儿与他的姘头……行欢,孩儿抵死不从,他才未能得逞,自此以后他就让我自由一些了,只是偶尔会让我帮他们办些事情。
“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四五年,直到上月我给他们采办胭脂的时候,路过时见到了……外面那位仙子,孩儿觉得她像是圣洁的仙子一样,和我梦中的母亲形象相近,与青楼里那些庸脂俗粉截然不同,一下子鬼迷心窍,便跟踪了两日。
“而后孩儿被她的儿子发现,反被跟踪,那淫贼也被他设计抓获、杀死了。那个时候孩儿虽然也恨他,但他毕竟养育了孩儿长大,因此心中有些不忍,还对柳公子心生怨怼。
“他撺掇另一个捕役对我施以重刑,我心知若是身受重伤进了黑牢,便只有一死。正在绝望之际,那位仙子再次出现,救我于水火之中,还将孩儿的身世大白于天下。
“后来也是这位仙子带孩儿到洛府认亲,得知母亲的死讯;而后又带孩儿来了楚阳,今日知道了父亲的死讯,也是她……想办法唤醒了孩儿的生机……再后来孩儿就到这儿了。”
贺羽还听到洛正则已死时,玉手一顿,然后又继续抚摸着洛乘云的面颊与鬓角,待他将事情说玩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母亲,您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贺羽还捋捋鬓边青丝,轻轻一笑道:“娘啊,丢了你以后浑浑噩噩地过了两三年,直到被道长施救才清醒过来,不过会偶尔复发,因此娘在道长的医庐里待了一年多,才尽数痊愈。
“此后,娘本想回洛家,但打探到洛府传出我的死讯,再加上回去确实不便寻找你,因此干脆就绝了这个念头,凭借着一身武艺和学来的微末医术,游走四方,四处寻你。
“两三年前,娘与你父亲在乌沅县遇到,商定二人一同行动,一明一暗,他负责县城内外,而我则去附近村落寻找。今次来此,也是跟着你父亲来的,只是他与军旅一同,因此来得晚,娘先到几日,便先去了村子寻你。过后回来了又未曾碰面,只接到留书说他趁着交接之期去往兰溪村附近碰碰运气。而后娘便去其余村子寻你去了,今日方归,遇上了柳公子,多亏他的大恩大德,娘才能寻回云儿。”
“嗯。”洛乘云神色复杂应了一声,而后问道,“母亲,父亲的事……该怎么办?”
贺羽还沉吟了一会儿,黯然开口:“他毕竟曾是我的丈夫,也是你的亲生父亲,明日我们便启程回去,给他守孝吧。”
“嗯。”
过了一会儿,贺羽还温柔道:“起来吧云儿,娘要给你煎药了。”
洛乘云应了一声,乖乖起身,贺羽还揉了揉大腿,起身走到我和不知何时进来的娘亲,曲身一福,感激道:“仙子为我儿续命,公子让我们母子重逢,如此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将来二位若有任何要求,妾身粉身碎骨也会报答。”
如此重言,既是感谢也是诀别,娘亲与我心知肚明。
娘亲扶起贺羽还,淡淡摇头:“洛夫人言重了,习武之人行侠仗义,但凭本心罢了,勿需报答。先将令郎的火毒治愈才是重中之重。”
“嗯,多谢仙子提点。”贺羽还点头称是,又歉意道,“那妾身先为云儿煎药,如此便失陪了。”
看了一眼少妇忙碌的身影,我便转身,随着娘亲出了客堂。
直到出了真虚观,我回头一望,心中松了一口气,总算是将洛乘云甩掉了,但也是给了他一个好去处。
回过头,娘亲已然身形一闪,白影于青石台阶飘飘而下,已然来到山门。
我苦笑一声,只能运气飞身而下,进了马车后,在奔驰的舆厢内,娘亲仙颜愁凝,看来今日我的一番话,娘亲虽然没有严厉斥责但也纠结万分。
也是,娘亲虽是不食人间烟火一般的仙子,但终究生活在红尘凡世,又岂能轻易接受这般禁忌的感情。
第十三章 冰消雪融
让娘亲愁容满面,使得冰山雪峰染上一层阴翳,本非我之所愿,但事已至此,哪有回转的余地?
我不忍心打扰娘亲的繁复思绪,只得沉默以对。
丢掉了洛乘云这个包袱,我本以为母子二人就算不能共享天伦,至少也可如谷里那般相敬如宾,却没料到车舆里静谧异常——以往我与娘亲共乘马车时并非没有沉默过,但那是心照不宣的,而非此时的龃龉尴尬、坐立不安。
我和娘亲各怀心思,车舆却并未稍止,摇摇晃晃地将我们送回了拂香苑。
跟着有些魂不守舍的娘亲进了庭院,那隐约透着熟妇风韵的仙影略显落寞隐,我忍不住呼唤:“娘亲!”
仙子身形一顿,回首强颜欢笑道:“霄儿,娘有些心乱,要静思一会儿,今日不要打扰娘了。”
我纠结地“嗯”了一声,只见她自顾自回了东厢房,也不知是否听到我的回应,拂袖关门,再无动静。
娘亲如此纠结万分,我心中也尤为不忍。
让母亲进退维谷,实非人子所为之事。
万般滋味,齐齐在心头翻腾,犹如打翻了灶台上的调料,百感交集,连赤鸢楼几时送来晚食我都毫无印象,那丰盛的佳肴昨日尝来还算可口,此时却只觉得食之无味、如同嚼蜡。
我心中担忧娘亲未进晚食,但有想起她臻至武道极境的修为,几乎与修仙传说中“辟谷”无异,平日间早晚用食也仅限于清淡的莲子羹,想来是不怎么需要用食的,更况且娘亲还特意嘱咐不要打扰。
心不在焉地用了晚食,草草沐浴更衣之后,我便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不知娘亲是否如我一样彻夜难眠,但这却是我自习武练气以来第一次心乱如麻、夙夜难寐,思绪纷呈却又空如太虚。
直至月落西山,星河渐晓,睡意攀上血骨,才将我拖入沉眠。
我并没有做什么光怪陆离的绮梦,也可能是身在梦中而不自知,但渐渐的,一缕温润而又清冽的柔软触感入了我的意识,仿佛是娇小嫩滑的美人蛇贴身爬行,又仿佛是琼浆玉液在身上流淌。
“唔……”
我勉强睁开了一条缝,却见一只雪白玲珑、软若无骨地柔荑正在面颊上缓缓爱抚,仿佛在摩挲精美易碎的瓷器。
而它的主人,毫无疑问是仙姿盖世的娘亲,但本应清净无情的仙子,此刻却染上了人间七情六欲——那嫣粉樱唇勾勒着一抹浅笑,桃花美眸中闪耀着慈爱的光芒,柔顺青丝之后绽放的明光,似乎化为了仙子身上的轻飘羽衣,我恍若见到了圣洁沐光的送子娘娘。
此时此刻,娘亲仙颜上洋溢着的是我暌违已久的母爱,久到我已忘得一干二净。
“娘亲……我是在做梦吗?”
我已然雷炎朦胧,轻轻动了动面颊,感受着娘亲若温若寒的玉指摩挲与爱抚。
我万分肯定自己神志无比清醒,感受真实万分,但正因如此,反而让我有种置身梦境的错觉。
娘亲并未因我清醒而停下动作,柔声说道:“霄儿不是在做梦,娘就在这里。”
我不知娘亲为何会不再吝啬母爱,但猝然而至的关怀瞬间熏湿了眼眶,几滴泪珠沿着眼角额鬓流到被褥上。
“霄儿不哭了,娘在呢。”
娘亲清澈的仙音依旧如同天籁,却从未如此充满着宠溺、爱护、关心。
晶莹剔透的玉指拭去泪痕,留下一抹余温。
玉手散发的清香钻入鼻腔,我忽然觉得无比安详,与无数不应存在的记忆交相辉映:仿佛儿时的我被娘亲抱在怀中那般不愿动弹,仿佛回到了某个狭小却又不显逼仄、温暖滋润且莫名熟悉的梦幻空间……
我不禁身体微微蜷曲,安心阖上双目,如雪腻脂膏的触感仿佛吹奏了一阙无声的摇篮曲,我再次安宁自然地进入梦乡,哪怕天塌下来也不会惊醒——因为我知道,娘亲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嗯——”
当我再次自然地苏醒,坐直伸了个懒腰,四肢百骸伸展开来,忽然心头一紧,赶紧转向了榻外。
那抹仙影仍在,花颜带笑,双手交叠于腿股,静静看着我。
我先是松了一口气,但如此毫不掩饰地温柔目光烫得我脸上一红:“娘亲,你在看什么呀?”
“娘在看霄儿睡觉的模样啊,已经十多年没仔细看过了呢。”
娘亲展颜一笑,如春风拂面,百花盛放。
但这句略微的感慨却让我鼻头一酸,不禁有些埋怨地问道:“那娘亲为什么十多年里,不肯和孩儿亲近?”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但出乎意料的是,娘亲俯身捏了捏我的鼻子,略带歉意哄道:“霄儿还在生娘的气啊?娘已经知错了,娘会把十多年对霄儿的亏欠都弥补回来的。”
宠溺的仙容就在眼前,话语也是那般温柔慈爱,但我反而无所适从,微微撇头嗯了一声。
娘亲又回身端坐,此时日色晕黄,背对残阳的仙影看不太真切,但那份惊世美貌与丰腴风韵并不稍掩。
而我稍一细品娘亲的补偿之言,发现并未对我的禁忌之情做出决断,但实则这就是另一种决断——代表着娘亲无法接受,但当下不宜扼杀,只待来日择机扭转。
如果是昨日以前,得了这些宠溺关爱,我定然如获至宝、心满意足,但禁忌的种子一旦发芽,就永远无法再缩回那黑暗恐惧的土壤中,我自然不可能就此罢休。
娘亲在择机出手斩断孽情,我亦在伺机而动摘取芳心。
我压下心中想法,转而思考犹如风卷怒涛的昨日之事,彼时身在浪中不由己,此刻方能寻机与娘亲一探究竟。
“娘、咳——”
颠倒的作息时间竟让我这个一流高手喉咙有些嘶哑,如此寅食卯粮,即使亡羊补牢也为时已晚。
我清了清嗓子,试探问道:“娘亲,昨日羽玄魔君与孩儿说了父亲的事。”
“他都说什么了?”
“他说父亲是他的传人,是天下第一的英雄,也是水天教的叛徒。”
娘亲微微颔首:“嗯,他说的大体没错。”
我抛出了自己的疑问:“娘亲,孩儿觉得父亲的身份其实无关紧要,何以娘亲十余年里缄口不提呢?”
“霄儿,娘之所不提,乃是希望你能自己得出答案,而非娘日夜灌输。”娘亲微微一笑,“倘若如此,你深以为他是大英雄,那日你听见王元贞的一句‘以身饲魔’,还不得跟他拼命啊?”
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不得不承认,娘亲此言是符合情理的,虽然与父亲阴阳相隔、殊无敬爱,但他仍旧是生命中第二重要的人。
娘亲微笑着点头:“正是如此,凡天下事、天下物,无不是一体两面,到底如何,不应听信一面之辞,而需自查自决。正所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汝父之事是如此,水天教亦是如此,虽然他们行事极端,但那为了天下苍生的信念还是有几分可取之处的。”
这番说教,意义深远,且兼有我自身体验,因此我郑重点头以示受教。
“那娘亲可否与孩儿讲一些父亲的事情?”
娘亲此回不再拒绝,淡然应好。
只见她螓首微昂,美目空灵,将回忆一一铺陈。
第十四章 往事如风
“那年应是德化七年,娘初出江湖,奉德臻皇帝太宁炿谕令,来青州探查水天教一事。其时,因羽玄魔君与其传人武功深不可测,除了擒风卫之外,朝廷还秘密召集了青州武林同道,共讨‘魔教’。
“说起来,娘与你沈师叔还是那时候认识的,但他那时武功低微,常常与门派中的耆宿或其他武林同道一齐行动,而娘的武功已经小成,因此独来独往。
“他们多是在各大城池中搜索,只因那时奸相蔡渊当道,朝纲不振,百姓流离失所,村户信息杂乱无章,一团乱麻,与流民问询水天教,无异于大海捞针;但娘另辟蹊径,正所谓藏叶于林,这不正是水天教上佳的隐匿之所吗?
“于是娘走遍了许多村落,也目睹了许多因朝纲不振而引发民间疾苦。最终娘在白英村遇到了你父亲,他伪装得很好,但还不够好——作为一个田舍郎,他实在是格格不入——因此娘一眼便识破了他,但没有急于交差,反而就在当地盘桓数日。
“当时恰逢有一遭到贬谪的京官名曰谢世昶,娘便托辞是他的女儿,因路上遇了劫匪与家人失散,流落此处,望求照看。他亦是宅心仁厚,便答应了娘,于是每日来送粥饭,而娘则常去田间地头看他劳作,偶尔会谈一些国事与民生,倒也惬意。
“约摸十几日过去了,娘假意离开,说要前往城内寻找家人,你父亲放心不下,便相送数里,直到官道旁的山坳,娘与你父亲坦白,没想到他也早已发现娘是假托身份的。于是我们相视大笑,娘对他好一番劝说,才勉强同意与我入城。
“回了百岁城后,娘出面说他是佛门俗家弟子,他也得以参与调查,还私下里自嘲‘贼喊捉贼’。但在城里相处数月,他还是被娘说得意动了,只是仍旧有些摇摆不定。
“十月,太宁炿将蔡渊下了诏狱,朝野震动,天下无不弹冠相庆,你父亲终于下定决心,为天下百姓计,选择维持朝局稳定,遂将水天教的谋划上报朝廷,一场大劫消弭于无形。
“次年二月,娘与你父亲进京面圣,太宁炿豪言壮语,欲展宏图,中兴玄武,自他除掉蔡渊、亲秉朝政权枢后,下诏减轻了赋税徭役,我们皆认为他是明君之选,因此自京畿归来后,娘与你父亲便不问世事,隐居青州郇阳郡含芝山葳蕤谷中,就此结成夫妻。”
我又低眉垂睑问道:“那……父亲受伏身陨的事情,娘亲知道吗?”
娘亲面沉如水,点头轻叹:“自然知道,那是隐居后的第二年,你父亲为值班衣物,去附近村落走动,发现徭役赋税不仅没有减轻,反而变本加厉、愈演愈烈。于是二月他提出要进京面圣,彼时你初诞未久,受不住舟车劳顿,更须娘陪伴照拂,故此我们母子未能同行。
“约五六月之交,羽玄魔君修书一封,将你父亲身陨之事告知了娘,其中言明了朝廷与佛门牵连其中。但娘与佛门关系匪浅,无法向佛门出手为他报仇;而朝廷之事盘根错节、云波诡谲,一时间也难以查清。娘思虑再三,唯有先将你养育成人,再作打算。”
说到最后,娘亲的语气滋味难明,我心中也万分复杂,丈夫身死他人之手,自己却无法向凶手报仇,只能选择将唯一的爱子养育成人,谁能料到竟至于耽搁了十多年。
不过作为二人唯一的爱情结晶,娘亲差点将我“养育”得反目成仇,也太过匪夷所思就是了。
但此刻我也无心去深究个中缘由,安慰道:“娘亲,你放心,我会为父亲报仇雪恨的。”
娘亲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眸光稍黯,似乎沉浸在了往事中。
我实不忍娘亲沉浸与悲戚之中,于是飞速思考,很快想起了另一件事:“对了,娘亲,羽玄魔君将父亲的功法悉数告知我了。”
“哦,霄儿细说。”
此事实为我母子二人所共同挂心难解的谜团,因此娘亲还是提起了兴致。
见娘亲摆脱了阴影,我心中稍安,便将所知和盘托出,巨细靡遗地尽皆陈述。
待我说完,娘亲螓首轻颔,若有所思道:“原来他竟是将永劫无终传给你了,却因缺少道心,特性能为与娘所知截然不同,还以为是他师尊参悟的其余神功心法,倒是疏忽了。”
少了道心,永劫无终与寻常武学殊无特异,仅有练气增力之效,无怪娘亲未能辨清。
不过娘亲忽而莞尔一笑:“想来你父亲亦不能确定如此行事能否成功,是以连娘都未曾告知。”
看着娘亲忽如一夜春风来的笑靥,我心中不禁有些吃味,但立时警醒,怎能因父母情深而别生异样呢?
我轻轻摇头问道:“娘亲,那羽玄魔君……真是孩儿的师祖吗?”
“不错,虽然娘与他素未谋面,但以武学观之,与你父亲所言并无扞格。”娘亲朱唇微启,螓首轻点,肯定了青衣人的说法。
我若有所思地点头:“嗯,难怪他答应不伤孩儿……”
娘亲反倒仙颜微凛,摇头提醒:“呵呵,此言听听便罢,霄儿切不可以之为丹书铁券、金科玉律。”
“这是为何?”
“自古心怀天下而欲成大业者,所言所行皆是审时度势而为之,一旦形势有变,为了大家大业,他们必然毫不犹豫地自食其言,铁石心肠地抛弃舍却小家小业。”娘亲的仙颜尽显冷淡,显然对此类人并无太多好感,“正如太宁炿自命不凡、心系苍生,当年为了夺得帝位,好一展宏图伟业、胸中抱负,冷血陷害一母同胞的二皇子、六皇子,至今未见悔恨——他们行起‘以大欺小’之事来总是自欺欺人到毫无负担。”
“娘亲所言极是。”
诚如所言,即使将太宁炿排除在外,史书上也不乏“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的记载:如孙武为了结束诸侯纷争的时代,兵锋所指流血漂橹;又如朱雀王朝开国太祖一生兵败数次,逃跑时为极行速而抛妻弃子,坐视生父被杀还能笑言“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
凡此种种,后世史官或曰英雄气概或曰枭雄之姿,却不知亲历者会是多么心痛与绝望。
“对了,娘亲,我们何时开始调查水天教之事?”
娘亲沉吟一会儿,眉目一凝,决断道:“明日便自兰溪村而始吧。”
第十五章 仙母溺爱
我挺起胸膛,自告奋勇:“娘亲,孩儿也要去。”
我心中十分明白,仅仅依赖久违的宠溺与母爱便有恃无恐、得寸进尺,以为借此便能一跃成为娘亲的枕边人,这无异于痴人说梦,更是不知好歹。
诚然,娘亲答应要补偿我,但并不代表就会坐视我沉溺宠爱、自甘堕落,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真要如此,娘亲的雷霆之怒也不会轻易云销雨霁,我毕竟是她的儿子,望子成龙亦是她的愿景,与补偿母爱并不冲突。
正好相反,若要使我心中的爱意能被娘亲接受,作为人子则不能让她失望透顶,作为男子则要展现独当一面的气概与能力,所以在这案件中有所作为才是上上之策,而非死缠烂打、软磨硬泡。
“勿需霄儿毛遂自荐,娘也会带上你的。”娘亲宠溺一笑道,“娘可舍不得再把霄儿丢下了。”
我鼻子又是微微一酸,嗯了一声。
这些许异状娘亲自是一览无余,玉手将我的眉头抚平,柔声说道:“好了,霄儿不哭了,睡了一整天,该起来吃些东西了。”
“嗯。”我正欲下榻,却忽然发现不妥——五月近夏,昨夜入睡时虽非赤身裸体,但衣物却是宽松敞开的,如此与娘亲共进餐饭实非人子之礼。
“娘亲,你先出去,孩儿、孩儿……换身衣裳。”
“霄儿不必麻烦,你儿时娘已不知见了多少回了。”娘亲眉眼促狭,手挽白袖,掩嘴轻笑,风情万种。
听闻此言我更是面红耳赤,那亲近笑语仿佛扼住了我的脖子,支支吾吾道:“那、那是小时候,现在不同了嘛。”
“好好好,霄儿长大了,娘出去就是。”
娘亲似是心满意足地颔首,总算没再调笑或坚持,娇躯如水莲浮起,施施然出门而去。
“呼……”我长出一口气,从包袱里翻出合身便服,赶紧更换。
虽已决定了要逆反人伦、以子欺母,届时必然少不了肌肤之亲,但眼下娘亲的慈母姿态让我不忍亵渎,仓促之下便要衣冠不整、袒胸露乳地与娘亲共进晚餐,竟有些不习惯,总算理解了洛乘云与贺羽还母子重逢、欣喜若狂之际,却还坚称“男女授受不亲”的拘谨。
待我换好衣裳,推门而出,发现已是残阳欲落,霞染玄黄。
不远处,娘亲正在站在摆着饭菜的石桌旁,微笑招手。
我快步走了过去,到近前喊了句:“娘亲。”
“霄儿饿了吧?赶紧吃吧。”
娘亲嫣然一笑,如冰天雪地中绽出朵朵素梅,清丽而温柔,教我一时痴了。
“嗯。”
见我的异状,娘亲却并未收敛笑颜,只笑吟吟地看来,便教我心神惊醒,赶紧抹去痴迷,慌乱应声坐下,面前已然摆好盛着饭菜的瓷碗,还热气腾腾的,那香味教我肚中饿鬼显形,赶忙端起来便往嘴里扒,吃得唏哩呼噜的。
虽然儒家圣人有教诲曰“食不言,寝不语”,但此时五脏庙空空如也,赤鸢楼的汤菜委实不错,可谓做到了“色香味俱全”,此时竟比娘亲身上的清香更吸引人。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一阵淡淡的清香袭来,霎时教那五味俱全的饭菜相形见绌,娘亲悠然坐在我身旁的石凳,温柔软语地责备,端起莲子羹优雅地吃起来。
我不暇也不敢抬头,只得胡乱应一声,继续吞吃,惹得娘亲无奈摇头,却没再出言责备。
饥饿的我几乎将满桌荤素吃干抹净才放下瓷碗双箸,侧脸一看,一旁的娘亲玉手托腮,美眸微眯,仙颜上的爱子之情浓得化不开。
云锦白袖滑落在桌上,半截藕臂仿佛精雕细琢的温润白玉,微光冉冉。
这略有些香艳的场景看得我心中一跳,局促地问道:“娘亲看什么呢?孩儿脸上有米粒吗?”
“没有呀,娘只是在看霄儿。”娘亲螓首轻摇,樱唇微勾,那双水莹莹的桃花眼明明囊括了整个世界,却又是围绕着一个焦点。
“呃……”
也许是娘亲压抑了十多年的母爱太过深沉厚积,此刻毫无保留、淋漓尽致地爆发出来,仿佛将我当成了三岁小孩一般宠溺,我真是受宠若惊,就像并不嗜雨的花草猝然移植至汪洋沼泽中。
因此面对娘亲的爱语,我竟是不知如何应答,有些坐立不安。
这就是过犹不及、物极必反吗?
我心中不由苦笑,古人诚不欺我啊。
娘亲似乎看出了我的不太适应,轻笑起身道:“好啦,天色已暗,早些回房吧,明日还要出城。”
“娘亲……”我叫住了正欲踏入夜幕的仙子,却一时开不了口。
“怎么了霄儿?”娘亲回眸一笑,恍若夜间明月,驱散了浓浓夜色。
“孩儿、孩儿可以……可以睡到东厢吗?”我期期艾艾地道,而后赶紧补充,“西厢……蚊蝇太多了。”
这个借口虽是仓促之下蹦出来的,但也并非虚言:此地不似百岁城中人手不缺,西厢房并无驱除蚊虫的熏香,夜里蚊虫不少,特别是昨夜辗转反侧之下更让人心烦意乱。
“哦,原来如此——”
娘亲的天籁清声拖得余音绕梁,我几乎已经做好被拒绝的准备了,闭目待责,却听见轻轻一笑:“可以,霄儿你先回去,沐浴后再过来,娘为你点好灯烛。”
“嗯!谢谢娘亲!”
我激动地点头,娘亲微笑颔首,施然转身,步入了夜色中。
喜不自胜的我立刻回了西厢房,发现雇佣的杂工已在母子共进晚餐时将热水准备好,便着急忙慌地沐浴更衣,头发未干就拿着包袱出了门。
走廊上几盏灯笼,微微照亮了庭院,我来到东厢,只见两间相邻厢房烛火明明,其中一间敞开房门,正是娘亲为我选择的。
我满怀欣喜地进了那间厢房,将包袱往桌上一扔,舒服地躺在了床榻上。
东西二厢陈设并无太大差异,但我却觉得在舒适上有天壤之别,究其原因,乃是娘亲就在邻屋,正如在葳蕤谷起居一样。
谷中竹屋虽然东西两房间隔着正厅,但那正厅却不大不宽,平时除了打坐、经课外几乎不用,陈设也不多。
此时我与娘亲相邻而居,正与谷中情形相似,又让我有了那种淡淡的温馨感觉,极为安心。
此时已经入夜,本应是蚊虫作祟,但房中却并无一只蝇蚋——我十余年未见此物,果然是娘亲的冰雪功体所致。
我心中不由感念娘亲的温柔。
回想起近日与娘亲争执大吵时,细数、责备娘亲对我缺失了许多应有的母爱,仿佛将娘亲说得一无是处、冷血无情,但当时乃是激愤之下以偏概全,错怪疏漏颇为不少,这不禁让我感到些许内疚歉责。
其实娘亲一直以特殊的方式爱护我,玉龙探花一事之后也与我亲近了少许,而被委屈愤怒席卷了全身的我却视而不见。
还是找个机会向娘亲道个歉吧。
斩断了心中思绪,我将《孙子兵法》拿出来细细研读。
倒非我热爱经典,实在是白日睡得太舒服踏实,且刚刚用过晚食不久,精神饱满,毫无一丝睡意,只能找些事情消磨时光,读书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我抬头望了一眼屋外渐渐浓郁的夜色,不由叹息一声,今晚恐怕难以入眠,唯有打坐宁神采练,以度漫漫长夜,明日方可回归平常的作息。












